“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李景隆的粮食有着落,想来发起清化登陆就有底气多了。”
姜星火看着徐景昌激动的样子,也跟着笑道:“这下算是心里踏实了?”
“踏实了。”
徐景昌的笑意是发自内心的,要知道,看着一仓库又一仓库的棉纺织品堆在那里卖不出去,他如今这个年纪心性未定,迫切地想要做出一番事业,每天承受的压力也是很大的。
如今能卖到占城国的部分,就足以回本了,毕竟占城国也有上百万人口,虽然很多穷人买不起,但普通家庭还是有购买力的,大明的棉纺织品倾销进去,不愁卖不动。
而一旦李景隆的清化登陆发动成功,安南的局势必将彻底逆转,胡氏父子倒台也只是时间问题而已,到时候整个安南这个三百多万人口的大市场,都将成为大明的商品倾销地,而且安南的购买力可比占城要强一个档次。
这些卖出去的钱,除了偿还给户部垫付的太仓银,以及留给手工工场发工酬和扩大再生产以外,便是分红给皇室和勋贵们了。
到时候谁不念徐景昌的好?谁说他没立下功劳?
人人都巴结着他,指望着他当财神爷给大家赚钱,有了这些,他这个定国公才算是稳当了,否则不过是一个名头罢了。
不过徐景昌当然知道,今天的一切都是谁带来的。
主张建立手工工场的是姜星火,平叛治水以工代赈的是姜星火,推荐他去做这件事的也是姜星火。
人总该知恩图报的,尤其是他这般的少年。
“校长,我的性子比较直爽,不喜欢拐弯抹角的事情,有些东西就摆在桌面上来说吧。”
姜星火看着他缓缓道:“你想要说什么?
“校长现在的麻烦其实很简单。”
徐景昌说道:“李至刚的案子并没有牵涉到了许多官员,他也没得罪很多人,相反,绝大多数跟他有来往的,都希望李至刚哪怕是死,那也得到死都闭嘴,不要连累别人.......都怕搞成洪武四大案。
“所以校长有难处,被刑部卡着盐法的事情,其实可以分开来做,盐法归盐法,李至刚的事情是另一码事。”
“既然这件事情不宜闹大,就可以暗地里操控舆论,把矛盾引导到某几位跟李至刚之前有牵连的官员身上,这样的话自然会有人给刑部压力,李至刚不仅可以脱罪,查无实据还能保存名声,不受惩罚,而校长也会因为这件事情得利。”
姜星火惊讶地望向徐景昌。
他万万没有料到徐景昌竟然提出了如此建议。
不过仔细一想,这也是一种解决方式。
如果按照徐景昌说的去做,他不用直接出手,也不用非要顺着别人的思路,把李至刚跟盐法的事情混杂在一起。
“这个主意?”
不是姜星火瞧不起徐景昌,而是这种主意确实不像是对方能想出来的,要是老和尚想出来的,那他是一点都不奇怪,但问题是老和尚现在不在京师,而是去了北方处理几件重要事情。
“我大伯,他已经办完了五军都督府事务的交接,今日就要北上了,临行前交代给我的,他不方便来校长您这里。”徐景昌倒也干脆,和盘托出道。
他又说道:“不过此事还须谨慎行事,毕竟陛下的态度还不确定,万一有变呢?您要有个心理准备。”
姜星火沉默片刻,点了点头说道:“放心,我知道,带我向你大伯问好。”随后,姜星火又当着徐景昌的面写了一封信,这是寄给朱高煦的。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希望能让徐辉祖在北方待得舒服一点。
当朱高炽赶到皇宫的时候,恰巧撞见了从书房里面走出来的朱棣。
朱棣看见他,淡淡道:“找朕吗?还是找你母后?你大舅要去北方,所以你母后摆驾回娘家一趟。”
“找父皇。”
朱棣问道:“有何事?”“李至刚的案子。”
朱高炽恭敬道:“我想求父皇饶恕李至刚。”
朱棣闻言,挑眉问道:“李至刚?”
“朕没有不饶恕他的意思,不是走三法司会审了吗?”
当皇帝表示他对某些事情一无所知的时候,你不管相不相信处于信息网络最终节点的皇帝有没有收到相关的消息,都最好都当做他一无所知。
于是朱高炽耐心地解释了现在面临的问题。
“哦......朕知道了,刑部不同意修改《大明律》嘛,拿李至刚做个筹码。”
朱棣随口说了一句,又道:“这件事情,朕会酌情处置。”
朱高炽闻言松了口气,跪伏在地,叩谢圣恩。
朱棣挥了挥衣袖,示意赶紧起来,别来这出。
朱高炽躬着腰慢腾腾地爬起来。
等他抬头看向父皇,发现父皇竟然还杵在那儿,而且直愣愣地盯着他。
他忍不住说道:“父皇,这么晚了您还不回后宫休息吗?”
“急什么?”朱棣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朕不着急回宫倒是你,这么晚了,之前跑去干嘛了?”
朱高炽道:“我去行政学校听了国师讲课。”
有收获吗?你二弟要北上了,有空可以多请教请教国师。”朱棣似笑非笑地道。
朱棣当然清楚朱高炽今天去干嘛了,他更清楚朱高炽为什么要替姜星火出面来给李至刚求情。
按理说,这些都是与朱高炽的利益相违背的,毕竟李至刚不见得会念他的好,而刑部却是得罪了个彻底,刑部也是六部里,除了礼部之外,朱高炽仅有的两个没有插手的部门。
可这就是朱高炽的聪明之处了。
朱高炽宁愿损害自己的利益,也要造成自己没有全面插手六部的情形,让父皇没那么忌惮自己的势力,与此同时,给姜星火卖个好,表现出愿意配合变法的态度.....虽然朱高炽已经感受到了越来越多的压力,他的屁股毕竟是坐在士绅文官这边的,有的是支持者在他耳边悄声低语着新政的坏处。
“有收获。”
朱高炽低下头颅,说道:“儿臣只是想请教父皇一件事情。”
“哦?说来听听。”
朱棣顿时来了兴趣,说道:“朕虽然不擅长处理政务,可毕竟经历还算丰富,有些事情还是能给你指条明路的。”
当老子的嘛,哪有不愿意教育儿子的?尤其是这种主动送上门的机会。
朱高炽犹豫一阵,终究开口问道:“父皇,您曾跟我说过,这世间,最容易失去的是权势,最容易变化的是人心。”
“你这话怎么讲?”朱棣问道。
朱高炽道:“近日儿臣反复翻看着《姜先生讲课笔记》,有句话叫'制造力决定制造关系,物质地基决定顶层结构',儿臣咂摸出一个道理不知道对错......既然您说咱这大明,要是底下的地基都变了,以后还是大明吗?”
“儿臣没有别的意思,姜先生还讲过一个东西,叫忒修斯之船,意思是一艘木船,不断地更换木板,每一艘木板都被换了以后,这船还是原来的船吗?”
朱棣摇了摇头,只说道:
“时移世易,哪个王朝传个七八代乃至十几代,又能是最初的模样呢?”
“远的不说,你爷爷够英明神武吧?可他连身后几年的事情都料不到、管不了。”
朱高炽拱了拱手,没再多说什么,事实上,某种隐忧始终在他心头萦绕不散,尤其是当他目睹了如今南京的发展以后,商人和市民阶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崛起,而市井中蔓延着的思潮,让他感到了深切的不安。
理学的传统秩序是有道理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朱高炽不敢相信,如果商业继续发展,商人和市民,乃至手工工厂主们的力量愈发壮大,一百年后、两百年后,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
其实是可以想象的,毕竟姜星火说的非常有道理,简直就是世界运行的规律。朱棣的语气渐渐凌厉,仿佛一柄刀,斩钉截铁说道:“一代人做一代人的事情,想那么多干嘛?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们这一代,给大明打下一个大大的疆域便足够了。”
“是儿臣杞人忧天了。”
“只是刑部的事情,恐怕不见得有那么简单。”
朱棣眼睛一眯,眼眸之中闪烁着冷冽光芒。
这小子的脑袋瓜子转得还蛮快,光凭推理就能猜测出来。
事实上正是如此,朱高燧和纪纲都向他汇报了,这件事情的背后,始终笼罩着神秘的影子。
“该死的朱允炆!”
朱棣心头有些愤恨,这些建文余孽就像是杀之不尽一样,暴昭死了还有人在串联,可偏偏行事隐秘的很,根本抓不到。
“继续。”朱棣道。
朱高炽道:“我怀疑有人故意为之,目的便是要让朝廷内部起矛盾。”
他看了朱棣一眼,又补充道:“当然,儿臣并无证据,只是猜测而已。”朱棣深吸一口气,压制着内心翻滚的怒意,问道:“你觉得朕应该怎么做?”
“钓鱼,借此彻底清理朝堂中不忠诚于父皇的存在。”
忠诚不绝对,就是绝对不忠诚,这个道理永不过时。
朱棣登基以后,对庙堂发起了几轮清洗,但正如不久前黄信掌控的都察院一样,还有很多部门,并不处于朱棣的实际控制之中,朱棣没法把这些人都换下来,更没有那么多“自己人”可以顶上去。
朱高炽说道:“希望父皇可以宽恕李至刚,依旧让他去做交趾布政使司的第一任布政使,但暂时不要表态,这样一来,所有矛头都会指向一点,那些人也会忌惮,不敢轻举妄动。”
朱棣沉默了这确实是个不错的提议。朱棣摆手道:“你先回去吧,朕再想想。”
“是,儿臣告退!”朱高炽拱手行礼道,随即退了下去。
“把纪纲、陈瑛、金幼孜、金忠,这四人给朕招来。”
这便是把座下鹰犬和文武谋臣都一起召集过来的意思了。
朱高燧不知道从哪处柱子的阴影里冒了出来,躬身领命。
“另外,再把胡濙也招来,朱允炆这小兔崽子到底什么时候能找到?”
刚走出几步的朱高燧顿了顿,点头称是,但眸中却闪过了一丝思量。
或许是到了他履行承诺的时候了。
如今占城已经顺服,安南亦不远矣,那么吕宋乃至天竺,还会让他等很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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