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增枝呵呵一笑道:“当然了,如果有机会,我也会全力扶持你们,恢复往昔荣光,甚至更进一步。”
听了他这话,吴传甲心里终于松了口气,暗叹一声道:“唉,罢了,就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了。”
既然口头交易已经达成,李增枝又不怕对方赖账,瞟了吴传甲一眼道:“现在的情形,我们也就别兜圈子了。”
吴传甲、吴传宗兄弟,知道对方这是进入正题了,马上正襟危坐了起来。
“你我都知道,现在的吴家已经被安陆侯府放弃,你若想保住自己的全族,唯一的机会就是投靠国师,当然,你不必立即就觉得选择站队了,毕竟即便你投靠,国师也不见得会收你。”
说到此处,李增枝停了下来,静待吴传甲的决断。
吴传甲沉默半晌,突然抬起头道:“李都督,我之真心,日月可鉴,你能不能告诉我,国师的真正目标是什么?”
李增枝闻言一怔,旋即笑道:“呵呵,跟聪明人说话就是轻松。”
“我可以明确的告诉你,国师的目的,不是要把淮商赶尽杀绝,而是整顿盐业的种种乱象,把国朝该收的钱收上来,给整个商界都立个规矩。”
“国师的眼界、胸怀、格局,又岂是你能想象的?你所在乎的,在国师眼里根本就不算什么,你们这些做生意的只有跟着国师的规划走,才能赚钱,赚安心钱不要老想着那些蝇营狗苟的东西,多往外看、往远看,这么说能明白吗?”
吴传甲如释重负般点了点头。不多时,家丁就通传国师来了。
见正主将要到场,几人连忙走到了湖心亭的岸边回廊口,然后恭迎在院落门口,若不是眼下时节特殊,他们恨不得直接去汤山下迎接。
“四十里可是不近啊,为了赴你晚宴,手头放下了一堆公务,可就这,小灰马也都累喘了。”
姜星火一开始,便让几人顿时紧张了起来。
在吴传甲听来,姜星火当然不是在抱怨路程远,而是一边表示了自己前来,是给李增枝面子,另一边,则是在说自己时间紧,有事赶紧说。
听起来是寒暄玩笑,但听在几人耳朵里,意味顿时就变了,毕竟现在是吴家求着国师高抬贵手。
不过李增枝似乎是没听出来,哈哈大笑道:“好饭不怕晚,更何况,国师日理万机,这饭也吃不好,觉也睡不好,要我看啊,今晚国师不妨留在这别业,正好有温泉,也可解解乏。”
而这时,李增枝看了吴家兄弟一眼,吴传甲顿时会意,接过话茬道:“国师辛苦,在下淮商吴家,吴传甲,上次在拍卖会上有幸与国师见过面。”
姜星火懒得与他绕弯子,直接说道:“我记得你,上次表现还不错,买了不少货,这样,先进去说吧。”
之所以选在湖心亭里,自然是有讲究的,这里四面环水,只有一条回廊通到岸上,没有被窃听的风险......锦衣卫总不能举个荷花蹲在水里偷听,而此时天色渐暗,望远镜也看不到口型。
吴传甲心中略微安定,转而捏着酒杯向李增枝道:“李都督?”
“哦,不急。”
李增枝摆了摆手,然后看向姜星火道:“国师行了一路定是饿了,咱们先用菜吧。”
他心里却是盘算着,吃完了晚饭,接下来再聊,毕竟这么短暂的时间里,他们还真没法商量出什么结果来。
坐在姜星火旁边的朱恒略微皱眉,旋即笑道:“也罢,那咱们就吃了晚饭再说吧。”
听罢,李增枝又招呼侍女,加快速度把菜品布好。
一旁的吴传宗也是连连附和,说吃饱饭才有力气商讨事情云云。
很快,一张宽大的圆桌几乎摆满了各色佳肴,每一碟都是色香俱佳,而其中最引人瞩目的,便是螃蟹。
此时正是秋高蟹肥的时节,不愧是扬州有名的醉蟹,不过这醉蟹虽然味美肉肥,但是太油腻,不宜久吃,吃多了伤胃。
李增枝先举筷,从切开的螃蟹里,夹了块蟹肉放入嘴里,慢条斯理的咀嚼了片刻,才赞赏道:“嗯,不错,不枉费我叫厨子特意准备了一番。”
李增枝虽然贵为岐阳王次子,但是并非清高孤傲之辈,反而颇有些圆滑世故,在他的观念里,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嘛,既然有的谈,何必撕破脸皮闹僵呢。
“哈哈,国师请用。”
吴传甲客套了一句旋即说道:“这螃蟹是扬州那边专门送来的,味道不错。”
“这蟹还得是活蟹,若是死了运过来的,那可真是浪费了。”朱恒说着,也举箸从半截螃蟹里夹起一块蟹肉,蘸了些酱料吃了起来,吃相倒还优雅,丝毫不见粗俗。
见姜星火只用勺子吃了半碗扬州炒饭,李增枝忙亲自斟酒,劝道:“今夜月白风清,如此良辰美景,国师且饮一杯。”
随后李增枝笑容灿烂,亲自举杯,想要与众人一饮而尽。
但姜星火还是却还是在吃那碗扬州炒饭。
姜星火对酒桌文化没兴趣,尤其是在自己能掌控局面的情况下,就更不想搞这套,吃饭就是吃饭,不要弄那些有的没的。
吃完炒饭,放下碗,姜星火看着几人,干脆问道:“且说吧,今日约我前来,究竟是何事。”
李增枝不是收了东西不办事的人,他郑重道:“今日乃是吴家想要与国师交托一番肺腑之言,吴家兄弟素来是淮商里懂规矩的,国师不妨一听。”
李增枝的话说到这份上,已经是够意思了,吴传甲这时候哪还不晓得,要一五一十地交底了。
于是连忙掏出账簿,解释了一番。但姜星火却干脆说道:“你们吴家与安陆侯有什么往来,我不感兴趣。”
这东西对于姜星火有什么用?拿来威胁安陆侯吴杰吗?先不说姜星火一直致力于保持与勋贵武臣之间的良好关系,就算退一万步,这玩意又真能把世袭侯爵给整死?就算整死了,其他人怎么看姜星火?
吴传甲闻言一滞,哪还不明白,姜星火跟他见到的那些大官不一样,是真不一样。
汗水已经止不住地从他的额头沁了出来,不过这时候,吴传甲想到了之前李增枝的提示。
“国师,吴家愿倾全族之财,配合纳钞中盐'。”
姜星火只是淡淡说道:“军民商等,是否纳钞中盐,都是自愿的,朝廷没要求谁一定配合。”
像是吴家这种商人,姜星火百分百确信,只要查下去,不说九族消消乐,都扔去西北吃沙子是肯定没问题的,所以自然不需要对其有什么怜悯......怜悯他们在有些地方还闹粮荒的时候,坐在这里吃螃蟹宴吗?商人群体本来是唯利是图、欺软怕硬的,眼前吴家姿态这么低,看起来这么可怜,归根结底,难道不是他们自找的吗?若是做的事情干干净净,又怎么会怕人查呢?
事不过三的道理,吴传甲很清楚。
账本、献金,对于国师来说都不好使,那他手里,其实只剩下最后的筹码了。
那就是彻底背叛淮商集团,把整个盐业的勾当都如实禀报给国师,并全力配合,方才有一线生机。
吴传甲这时候竹简倒豆子般把自己所知的一切,都说了出来。
从灶户,到盐引,再到私盐.
姜星火沉默地听着,拿着酒壶,一杯接一杯地给自己倒着酒,听到疑惑处方才问道。
“所以淮商,其实是西北陕商、徽州商人、两淮本地商人,集合到一体的一个说法?那徽州府距离扬州府明明有段距离,如何做了这般鸠占鹊巢之举?两淮的本地商人不反抗吗?”
吴传甲连忙解释道:“江南其他地方,要么是鱼米之乡,要么能种棉纺织,要么是水路枢纽,唯有徽州等少数几个地方,没什么优势,再加上风俗习惯,方才热衷于背井离乡,集体经营商业......至于两淮本地商人,不是不反抗,而是本身就需要徽州商人帮忙,才能立足。”
这里便是要说,在十五世纪的大明,经商真不是什么好职业,虽然有一定概率能发家致富,但这里面的风险非常的大,之所以出现徽商这种专业商帮,就是因为明代商品经济得到了发展,从元末战乱中恢复了过来,而需要一部分人去做商品流通这种事情,用以满足农产品出售、手工业交流的需要。
“这话怎么讲?”
姜星火敏锐地意识到,接下来所谈及的事情,一定是整个盐业,各大商业集团之间斗争的核心问题。
吴传甲如今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倒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干脆抖落道。
“按现在的开中法,商人看地域远近,有的运输三五斗米至边塞即可获盐一引,而按米价来说,商人支盐行销于民间,每盐一引多的甚至可以卖到五石米,这里面就是十几倍的利润......当然,盐商为了'守支',肯定还要在委托陕商、晋商运输粮食,以及打通盐务衙门等环节有所花费,但不管怎么讲,盐业的获利丰厚,都是做其他行业,哪怕是茶业也不能比拟的。”
“但问题在于,产盐量占据天下一半的两淮盐场的盐销区,其实是被其它各盐销区所包围的,淮盐课额却又是最高,而黄淮布政使司为了催盐课,也往往手段于激烈,有时候甚至是抑制官盐价格过度,使两淮本地的中小盐商'货到地头死',以至亏本鱼散。”
姜星火有些明白了过来,说道:“所以徽州商人做的便是私盐(其实是从官府手里用盐引领的盐)跨境分销的事情,他们胆子大便是被逮到,也有自己的办法,最坏便是被官府严惩。”
“是。”
姜星火这才明白为什么徽商会成为淮商集团的一份子了。
原来是利润大、风险低的“守支”业务,被两淮本地商人给占了,而徽商只是负责运输和分销的,而运输的目的地,自然是江南各地。
所以两淮本地商人为了多挣钱,离不开有分销渠道的徽商,而徽商为了拿盐,也离不开两淮本地商人这个坐地户群体。
“那为何又说淮商需要徽商帮忙才能立足?你们本身便无法立足吗?”
吴传甲苦笑道:“开中法有三个步骤,陕商、晋商负责的是报中,也就是盐商按照明朝廷要求把粮食运到指定的边塞地区粮仓,向朝廷换取盐引;淮商负责的是守支,也就是换取盐引后,凭盐引到指定的盐场守候支盐;而徽商负责的是市易,就是把得到的盐运到指定的地区销售,其中既有合规的,也有不合规的......问题就在于,两淮盐场的盐销区,不只限制在两淮。
事实上,以扬州为中心、以两淮为盐产地的两淮盐销区,是包括了除江淮地区外的湖广、江西二布政使司,以及河南布政使司南部。
而淮商最大的敌人,就是粤商,粤商始终在跟淮商抢夺湖广和江西的食盐销售,这也是为什么吴传甲说淮商和徽商要报团取暖才能立足的原因。
“国师,您不晓得,粤商的私盐贩子自梅岭、羊角水等处,而越至江西、湖广,可谓是处处争夺,又与各地土豪纠合,他们是要命的,往往持兵挟矢,势如强贼,夤夜贸易,动以万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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