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大亮,晨炊四起,风搅云动,翻涌天际。
卯时正刻,后火城帅府里众将齐毕,正襟危坐,正在聆听将军岑定方的敌情侦报——
“早在攻取后火城之前,我们便派出了哨骑潜入阳山城,近日,又密集地派出了五、六批人马,多方打探,”岑定方站在座前,双手垂抱,款款说道,“尽管对方已经戒严,城门昼闭,我们的部分暗哨未及出城回报,但从目前侦获的情形来看…”
这位在后火城立下首功的将军,扭头看了看帅位,然后环顾四周,扫视众人,胸有成竹地说道:“这阳山城虽不及安西堡坚固,也不及后火城敌众,但防备时日已久,且有失城的前车之鉴,恐怕…免不了一场血战啊!”
众将听闻,有人挽首点头,有人眉头紧锁,有人淡然处之,有人不屑一顾…
“阳山城的守将究竟为谁?”
片刻,将军刘旻在座中高问一声。
“原先,听闻是朔方的游击将军李正宝,前日最终确认,守城敌将乃是对方的步军副总管冯端!”
听到“冯端”二字时,只见座中的冯弇像触电一般,浑身一颤,猛地抬头,盯视岑定方,刹那间,黑瞳中满是诧异,惊惧,迷惑和担忧之色。
见岑定方一幅不容质疑的神情,冯弇这才缓缓地低下头去,盯着自己的脚尖,紧紧地绷着嘴唇,翕动鼻翼,忧心忡忡,高高皱起的眉头始终没有平复。
对面座中,已从安西堡赶回来的马三宝瞅了瞅冯弇,将这一幕看得一清二楚。
“诸位,”这时,负责后火城警戒的向善志大声说道,“咱们派出哨骑侦伺阳山城,城中的敌人也没有闲着啊——对方也有哨探从北边过来,昨晚我的兄弟们还在城郊抓住了一个,只是,这个家伙死活不承认自己是细作,百般抵赖,软硬不吃。”
说罢,向善志朝帅位上看了看,见柴绍对自己点了点头,便转过身来,对着门外大声说道:“来人,把细作带上来!”
转身间,两名唐军卫士押着一个男子走了进来,只见那人被捆得严严实实,跟米粽一般,头发散乱,身有血污,显然,昨晚被向善志好好地“招待”了一番。
来人踉踉跄跄地跨过门槛,朝屋中觑了一眼,只在刘旻身上稍作停留,便耷拉着脑袋,任由卫士推搡着,走到了屋子正中间,猛地被踢后膝,“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
“他奶奶的,你这细作真嘴硬,还不快快招来,大爷我兴许可以让你走得痛快些!”向善志左手叉在豹皮护腰上,右手指着来人的鼻尖,狠狠地骂道。
“军爷,你们误会了,我真是生意人啊!你们问我阳山城的那些事儿,我的确不知道啊!”来人跪在地上,满脸委屈,哀声说道。
帅位上,柴绍朝座中的何潘仁看了一眼,何潘仁心领神会,轻咳一声,站了出来,走到向善志的旁边,轻声说道:“向将军,你歇会儿,我来问问这家伙。”
说罢,何潘仁向前两步,站在男子面前,捋着颌下红须,说道:“你是生意人?”
“正是。”
“做什么买卖?”
“回军爷,做骆驼生意的。”
“做多久了?”
“嗯,有两、三年了吧!”
“两年前,胡木滩与黑石砭一带,马匹、骆驼各是多少价?”
“嗯,一匹马大约五百钱,一头骆驼大约八百钱。”
“若无现钱,牲口可以互换吗?”
“可以的。”
“若是牲口互换,一头成年的雌性骆驼能够换几匹雄性马驹?”
“这个…大概可以换三头吧。”
何潘仁听闻,捋着红须笑了起来,片刻,目光一沉,笑容立收,俯视来人,厉声喝道:“你放屁!”
来人一怔,抬起头来,正疑惑不解时,只见何潘仁正虎视眈眈地盯视自己,斩钉截铁地说道:“两年前,此地行价,一匹马五百钱,一头骆驼八百钱,然而,梁师都包藏祸心,暗中大量购马,以资军用,马匹有市无价,一千二百钱也买不到一匹马,是不是?”
“这…”
“若无现钱,边塞之地,牲口固然可以就地互换,然而,以雄易雄,以雌换雌,断无成年雌性骆驼交易雄性马驹之说!你——还称自己是贩卖骆驼的商人?”
“我…”
“哈哈,”这时,向善志大步走上前来,看着跪在地上的男子,一边拍着何潘仁的肩头,一边开怀笑道,“没想到吧?大唐军中,居然有资历深厚的边塞商贾!”
眉毛一横,向善志脸色立变,喝斥道:“你这个细作,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可以狡辩的!”
“哎——”
男子垂头丧气地哀叹一声,连连摇头,继而腰杆一挺,站起身来,说道,“我乃阳山城领军、大梁步军副总管冯端麾下的陪戎校尉,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座中“窸窣”一片,众将喜形于色,交头接耳。
“哼哼,是条汉子,”帅位上传来柴绍的两声低笑,“我是大唐霍国公、北征领军元帅柴绍,今日问话,你若从实说来,我可以留你一条性命,来人呐,给陪戎校尉松绑!”
……
乌云翻滚,凉风过堂,热气消退,令人惬意。
从帅府回到营房后,冯弇独自坐在桌旁,一动不动,手里摩挲着凉茶碗衔儿,双眼盯着榆木门槛,回想着适才帅府中的一幕幕,心中翻江倒海,不能平静…
“冯将军,马三宝将军来见,”正在思量时,只听到门外有人来报,冯弇抬起头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吞了出来,这才说道:“有请——”
片刻,马三宝大步入内,抱拳拱手,笑道:“冯兄弟,我来讨碗凉茶喝,可有?”
冯弇早已站了起来,连忙还以一揖,说道:“马兄取笑了,我正想去营中拜访你呢!”
说罢,设座倒茶,主客寒暄。
“弟妹可好,我那小侄儿可好?”马三宝笑呵呵地问道。
“托马兄的福,他们母子安好,在延州城中,有岳父及亲戚们照料着,一切顺当,不敢烦劳马兄挂记啊!”
马三宝点点头,端起凉茶啜了一口,说道:“今早在军府相见,急急忙忙,人多事杂,我没能与兄弟更多攀谈,嗯…你怎么这么快便北上归队了?”
“不瞒兄长啊,”冯弇轻叹一声,说道,“听闻霍公连克数城,深入敌境,公主殿下又在苏吉台大败稽胡,我军一路北上,旗开得胜,我这心里怦怦直跳,耳边总是响起弟兄们的喊杀声,整日在屋里东游西荡,魂不守舍啊!”
见马三宝笑了起来,冯弇也自嘲地一笑,说道:“内人及岳父见状,都劝我北上归队,说是与其念念不忘,不如奔赴前线,杀敌立功,这不,我便急急上路,总算在后火城赶上了队伍!”
马三宝眨眨鼓突的双眼,点点头,赞道:“骆家父女深明大义,难能可贵啊!只是,我那个小侄儿,怕还没有满月吧?”
“呵呵,那个小家伙,刚刚满月,整天吃了就睡,”提到自己出生不久的儿子,冯弇眉开眼笑,说道,“圆头圆脑,胖呼呼的,哭起来震天响,这一路上啊,我还有些想他哩!”
马三宝听闻,乐道:“好哇,看这战事的进展,或许明春咱们便能拿下朔方城,到那时,你回到延州,儿子呀呀学语,正赶上喊爹的时候!”
冯弇听闻,咧嘴直笑,笑着笑着,慢慢地,容颜变僵,如鲠在喉,喃喃道:“这战事,这战事…”
说话间,笑容消失,眉头紧蹙,冯弇脸上一幅愁苦不堪的模样儿。
“冯兄弟,”马三宝见状,放下茶碗,侧过脸来,神情凝重地说道,“去冬太和山之战,我听你说,自己的堂弟冯端有可能在梁师都手下,难道,如今阳山城的这个守将是…”
“是他!”冯弇点点头,语气决绝。
“会不会是同名同姓者?”
“不会,”冯弇摇摇头,回答道,“去冬,在太和山大战时,我还心存侥幸,希望梁师都手下的那个将军与我的堂弟重名了,但今日…”
冯弇稍稍停顿,咬了咬嘴唇,痛苦地说道:“但今日,我讯问过那个阳山城的陪戎校尉了,对方的守将确实是…是我的堂弟!”
马三宝听闻,眨了眨鼓突的双眼,还想再问时,只见冯弇仰起头来,盯着屋顶,喟然长叹,说道:“他左额上的那道旧伤,如此显眼,那还是当年为我挡下的啊…”
马三宝听闻,颇感诧异,怔怔地看着冯弇。
“那年,炀帝东征,搜刮军资,酷吏带人下乡,要么抓丁拉夫,要么牵牛引马,整个村里鸡飞狗跳,不得安宁…”冯弇盯着茶碗,沉沉忆道。
“酷吏到我家来牵牲口,我死活不干,对方老羞成怒,拔出佩刀便朝我砍来,冯端见状,操起身边的镰刀,冲到我前面,帮我挡住了那一刀,但对方的刀尖却伤到了他的眉骨,顿时皮开肉绽,鲜血外喷,我接过他手上的镰刀,顺势朝酷吏的脖子上抹去,对方一命呜呼了,我们兄弟俩儿也自此踏上了逃亡的道路…”
说到这儿,冯弇嗓中哽咽,眼中噙泪,顿了顿,说道:“这一去一来,已经七、八年的光景了!从村里逃出后,没过多久,官兵来追,我们俩儿便失散了;冯端从此杳无音信,我原本以为他已不在人世,没想到…没相到如今,兄弟俩儿却要对战沙场啊!”
马三宝听闻,心情沉重,无言以对,站起身来,拍了拍冯弇的肩膀,抬眼向屋外看去。
外面,乌云涌起,天色渐暗,凉风四蹿,落叶飞舞,像是在等候一场久违的大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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