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儿抱着柳月娥的胳膊,用力摇着,辫子甩来甩去,撒娇不停。
三个孩子各有方向,陈宝祥觉得,这一家人也有了满满的希望。
晚上,城内城外不断有炮仗声响起。
每次炮仗一响,陈宝祥的心就猛地哆嗦一下。
他有时候不确定那到底是炮仗声还是枪声,时远时近,高高低低。
“鬼子听见这种动静,大概也跟老百姓一样,起初以为是枪声四起,最后听得多了,耳朵麻木,什么也不管,万花楼行事就方便了……”
柳月娥翻了个身,拉住陈宝祥的胳膊:“当家的,睡吧,睡吧……是放炮仗,睡吧……”
陈宝祥睡不着,总觉得窗外伏着一个恶魔,黑魆魆的,瞪着这一家人。
谁走得慢了,就要被怪物拖走,永世不得超生。
天亮前,陈宝祥睡了一阵,但旋即被吵醒。
“当家的,有人来订酒席,大年三十晚上,在咱店里吃饭——”
柳月娥抓着陈宝祥的胳膊,把他拉起来。
陈宝祥到了店里,有个穿着黑色对襟小袄的年轻丫环站在柜台前,手里拿着一张纸条,神情十分高傲。
“陈老板,我家主人说,八热菜八凉菜,饺子分两种,拜祖先的全素,自己吃的用纯羊肉大葱,羊肉用仲宫山羊,大葱用章丘葱,不能上牛肉、狗肉,其它没有忌口。”
小丫环拿过算盘,把纸条压在下面。
“我这是小店,要是贵主人方便的话,请去城里的大店、大酒楼,我恐怕才疏学浅,耽误了贵主人的大年夜团圆饭。”
小丫环撇了撇嘴:“我主人说了,就在这儿吃,你放心,钱少不了你的——”
她解开袖口,掏出一个红色绸包,将一把大洋倒在柜台上,然后一个一个摞起来,总共是二十个。
“陈老板,二十个大洋,只是菜钱,还没算最后上团圆鱼的鱼钱、拜年问好的赏钱、最后主人起身的座上红包……你好好算算吧,忙活一晚上,到底赚多少钱?”
陈宝祥刚刚起床,脑子还是一团浆糊,仍然觉得无法胜任。
柳月娥手疾眼快,从陈宝祥胳膊下面闪身过去,把二十个大洋按住。
“好,小妹妹,就这样说定了,包贵主人满意,我们现在就准备。”
“行了,晚上八点钟入席,我家主人最守时,分毫不差,你们好好候着吧……”
小丫环出门,上了一辆黄包车,向西去了。
“这是谁家的丫环,怎么从前没见过,眼生得很呢!”
陈宝祥走出门去,手搭凉棚,遥望着黄包车的影子。
柳月娥又把大洋仔细数了一遍,喜滋滋地抬头叫着:“当家的,赶紧准备起来吧,我剁肉和馅包饺子,你赶紧列菜单……这么多钱,咱这次能过个大肥年了!”
陈宝祥舀水洗脸,脑子渐渐清醒,先列了菜单,然后拎着篮子出去买菜。
街上人来人往,小孩子们笑着跑着,有济南孩子,也有日本孩子。
陈宝祥有些恍惚,似乎又回到了日本人没进济南的前几年。
那时候,进了腊月二十,韩长官就在官府门口设置长桌,上面摆着几百份年礼,有米有面,有油有肉,专为济南的孤寡老人准备。
有时候,韩长官与民同乐,带着副官出来,跟孩子们一起放炮仗,哈哈哈哈的笑声,传遍半个济南城。
“南方军、八方面军在哪儿呢?鬼子占了济南三年,不会一直在这里住下去吧?”
陈宝祥走到一家牛羊肉铺前,要了一根牛腿,用荷叶卷着,放进篮子里。
两个日本女人经过,叽里呱啦地用日本话交谈。
对面有两个打扮入时的中国女人走来,四个人见面,日本女人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问好:“你们的、买菜……买肉,过年,年夜饭、顶好顶好的饭,过年的、好……”
虽然语言不通,但四个女人依然叽叽呱呱说了半天,然后才分开。
“日本女人,别看了,罗圈腿,天天去铭新池洗澡……小日本,浪费咱济南人的泉水,整天洗洗洗,也没把一身鬼气洗干净!”
肉铺老板嘟囔着,啪的一声,把剁骨头的大刀排在肉案子上。
“是啊,咱济南人喝泉水是正事,日本人喝海水喝惯了,喝不了咱的正宗泉水,真是喝瞎了。”
陈宝祥听到“洗澡”二字,就想到铭新池。
在济南,铭新池就等于是“洗澡”。普通百姓逢年过节,老人孩子过生日,都得去铭新池洗一洗,涮一涮,从头到脚搓洗干净,求个去旧迎新,大吉大利。
“陈老板,别看了,他妈的日本鬼子就是事多,上次有个日本娘们买了我的牛肉,拿回去又找回来,非得说牛肉发酸,跟他们日本牛肉不一样。真他妈的多事,我天天宰牛卖肉,济南老少爷们、各大酒楼个个夸好,就日本娘们难伺候。日本牛肉好,滚回日本吃去,别在咱济南待着……真是又当婊子又立牌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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