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宝祥开门迎接时,向毕敬后面看了看。
“没人,只我一个。”
陈宝祥让座,然后沏茶。
“我是来救你的——”
毕敬笑眯眯地看着陈宝祥,语气平平淡淡,仿佛突然从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变成了口念阿“弥陀佛”的出家人。
陈宝祥默默地倒茶,把茶杯送到毕敬面前。
上一次,毕恭带人过来,送了胡凌霄的命,令陈宝祥如鲠在喉,至今无法释怀。
当下,毕敬一进来就说“救人”,恐怕又是个大麻烦。
“毕二爷,这话怎么说?”
“益都县发生那么多事,淄河滩又发生同样的事,接下来,东边不知道还会发生多少事。黄金一出,天下大变。招远是个好地方,胶东人知道,日本人知道,八方面军知道……都知道,就连你我都知道。”
毕敬不看陈宝祥,目光望着门外。
与毕恭相比,毕敬永远都冷静淡定。
陈宝祥有种感觉,毕恭像狗,嚣张狂妄,能够伤人,却没有极致的杀伤力。
毕敬像狼,不动则已,一动就要杀人吃人。
狼行千里吃肉——毕敬这种人,无论潜伏多久,伪装多久,最终都要露出獠牙。
外行人看不懂毕敬潜藏的杀机,就好像婴儿不知猛虎之威。
陈宝祥不是懵懂的小商小贩,从张长官那时起,他就知道“伴君如伴虎”的道理。
“毕二爷,我就是个厨子,在济南排不上号的厨子。”
“是啊,你的确是个厨子,但朱啸天、宋自雪、吴一笑是什么人?跟他们交往,你就不再只是一个厨子,而是一个济南名人。你有没有算计过,济南地界上,有名有号的英雄豪杰到底有多少人?”
陈宝祥摇头,他在脑海中列了个单子,算来算去,不过二三十人。
“一百个,不到一百个,只有这么多名人高手。陈老板,你有一天,能名列前茅,不像你的先祖,虽然名列水泊梁山一百单八将,最终却寂寂无名,湮没于乾坤河汉。”
毕敬东一句西一句,陈宝祥实在听不懂。
“宋自雪每次见到我,恭恭敬敬地鞠躬,称呼我一声‘二叔’。她的大伯、二伯、爹、四叔,都曾是东北军的豪杰,现在,都烟消云散了。重建梁山泊——有趣,有趣!”
陈宝祥知道毕恭、毕敬的江湖地位,在老帅扶持下,南七北六十三省近百门派的大人物,都跟他们兄弟结交。
故此,掌门之下,都算是他们兄弟的晚辈。
“陈老板,初三那天,我在大观园门口,见有人抽陀螺。济南人会玩,抽陀螺,甩鞭子,抖空竹,滚铁环……你啊,就像一个陀螺,东一鞭子,西一鞭子……跟我走,我就能救你。”
毕敬回过头,扫了陈宝祥一眼。
他的眼神极度空洞,看着陈宝祥,就像刽子手看着一个待死的人。
“毕二爷,我到底遇到什么了?”
“铭新池冯爷,一个抓蛇的行家,他已经掐住你七寸,要把你牙齿里的毒药挤出来卖钱。万花楼的人是什么?是一窝狐妖鬼魅,看看蒲松龄的聊斋,你就知道了,女鬼害人,狐狸精害人,妖魔鬼怪幻化成万花楼花花绿绿的女人,都是在害人——害你!”
陈宝祥想到连城璧与顾兰春,更想到中枪而亡的胡凌霄。
胡凌霄将死,想到的是“通知大宗主有内奸”,而不是“救我”。
这种女中豪杰,与男子汉大丈夫相比,并不落于下风。
天桥下的说书先生也讲聊斋,那些香艳的女鬼故事,曾经风靡济南,引得所有听书人心荡神驰。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听吾聊斋戏,细说济南城——”
这就是说书先生常用的定场诗,但陈宝祥遇到顾兰春之时,从未想到她是女鬼狐妖,只把她当女神。
“陈老板,以上这些,都不如八方面军。我们带走了游沧海——八方面军四大杀手之一。沧海、铁山、一岳、擎天……八方面军四梁八柱折损一位至尊人物,你想,他们能放过你吗?”
陈宝祥点头,游沧海就是在这里被带走的。
八方面军“燕云十八骑”找上门来,他根本无法应付,只能闭眼等死。
“陈老板,别忘了,日本人进济南之前,你可是韩长官面前的红人啊……你是个厨子,却是韩长官的姨太太们最喜欢的厨子,红烧肉、把子肉、东坡肉……南下之后,她们再也不喜欢吃肉,就是因为没有你陈老板。呵呵呵呵……”
毕敬把陈宝祥的家底都摸得清清楚楚,每一条每一件,全都梳理得头头是道,让陈宝祥无所遁形。
“毕二爷,我只想好好活着。”
在毕敬说话的时候,陈宝祥感觉自己的脖子被人缓缓掐住,越来越喘不过气来。
“好好活着?这是日本人的天下,中国人都想好好活着,但你得有资格。陈老板,告诉你吧,我昨天刚刚跟日本军部的长官们吃过饭。接下来,有资格的人好好活着,没资格的人自生自灭吧!”
两人坐了这么久,都是毕敬在说话,陈宝祥只是听着。
对方把他的路都堵死了,小胡同赶猪——只能是直来直去。
“毕二爷,怎样才有资格?”
毕敬把茶碗向前一推,陈宝祥会意,站起身来,双手捧着茶壶,为对方倒茶,然后放下茶壶,双手捧着茶碗,恭恭敬敬地奉献到毕敬面前。
“陈老板啊,跟我走,灭了八方面军的人,在皇军那里立一大功,就足够安身立命。其它的嘛,有日本人罩着你,还怕谁?”
陈宝祥低下头,用抹布擦去了桌面上的水滴。
这些水滴,就像济南人的面子。
跟日本人走,就得放下面子,不要尊严。
“毕二爷,还有其它路吗?”
“路?整个华夏战火荼蘼,从南到北烽烟万里,哪还有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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