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时,陈宝祥叮嘱,不让传文、传武出去乱说,一定要守口如瓶,将开饭店的事全都隐瞒下来。
不到大饭店成功开业,绝对不能露富。
传武悻悻然:“爹,凭啥不让说?扬眉吐气的大喜事,我恨不得放两串炮仗,让济南人都知道!”
陈宝祥一笑,再次叮嘱:“什么都别问,财不外露,懂吗?以前济南城里那么多富人,南山土匪进城,一次就抓走四五个,绑票要钱,最后甭管收没收到钱,全都撕票了。”
传武吓了一跳,不做声了。
在极度的惴惴不安中,陈宝祥终于等来了连城璧的密信。
二月二龙抬头这天,顾兰春给他易容,扮成另外一个力工,从制锦市花店街出发,直接去货台。
“谁都不跟谁接触,你不会见到闻杜鹃,只会在杂物室里看到炸药包和燃烧弹。撤离时,不要回花店街,直接到大明湖边去,从北岸绕大圈回来,找地方洗掉易容药物。”
陈宝祥十分平静,不喜也不忧。
如果可以替顾兰春死一回,那就对得起这次相遇的缘分了。
从吃饭的老主顾那里,陈宝祥听到,南方军在北平、沪上连续刺杀日寇敌酋,有时用炸弹,有时用毒药,战绩卓著,效率很高,让小鬼子闻风丧胆。
“鬼子也是人,不是神。有北平的朋友说了,三个鬼子一起去剃头,都躺在椅子上,下巴上抹了肥皂水,被剃头匠一刀一个结果了,血流了一地。”
“好啊,好啊……”
听的人拍手叫好,静待下文。
“沪上的南方军杀手就更厉害了,据说有支暗杀队伍,是‘暗杀之王’王亚樵的徒子徒孙,他们在鬼子演讲、开会、游园的地方埋设定时炸弹,一次炸死十二个,一次炸死十九个。除了杀日本军人,那些日本来的买卖人,也被杀了不少呢!”
有人补充:“都知道,那些根本就不是买卖人,是日本间谍。双方还没开战,他们就借着做买卖的名义,把中国的关隘、驻军、道路、水路画成了地图,交给日本军队。日本鬼子从山海关一路南下,势如破竹,就是因为熟悉中国地形。”
陈宝祥想起穆先生说过的一件事,韩长官在黄河阻击日军,以为对方只能从铁路桥、浮桥过河,却没想到,他们熟知黄河水性,借着冬天河面收窄的空档,从浮桥的上游、下游七个河口同时渡河,形成了北、西、东的包围之势,韩长官的桥头阵地遭到两翼冲击,才会惨败。
如果没有间谍早就绘制的地图,日本鬼子的战斗肯定不会如此顺利。
“他妈的日本人够贼的,平时跟咱嘻嘻哈哈套近乎,关键时刻背后捅刀子。以后再也不能跟日本人来往了,不是些好东西!”
现在说这些,都晚了。
陈宝祥亲眼见到过,鬼子的工程兵绕着济南城画地图,一笔一划,一丝不苟。
过去,韩长官的人从未做过这种事,只要打仗,就是骑兵冲锋,马刀开路。
陈宝祥忽然觉得,南方军和鬼子的差距并非只有人数和武器,而是全面落后,不堪一击。
“陈老板,想什么呢?”
有人招呼陈宝祥,再上饭上肉。
陈宝祥内心涌起一阵悲凉,他终于意识到,“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这种传统的说法,完全错误。
鬼子有歪把子机枪和三八大盖,也有山炮和迫击炮,如果像万花楼一样,只采取偷袭之策,总有一天,人就死光了。
门外有黄包车停下,一个男人摇着折扇、迈着四方步进来,正是铭新池的冯爷。
老主顾们一愣,纷纷低下了头。
“陈老板,我去芙蓉街关帝庙上香,想起你来了,过来看看,呵呵呵呵……”
后面,四个门客拎着点心盒子,整整齐齐地码在柜台上。
冯爷是济南江湖有头有脸的人物,又是黑白两道、中日两道通吃。
他都给陈宝祥送礼,顿时让老主顾们对陈宝祥刮目相看。
“不敢当,不敢当。”
陈宝祥出了柜台,抹桌子沏茶。
“老陈,别来虚的,我知道你要去大观园开馆子,‘陈家大饭店’的牌匾都写好了,黑底金漆,魏碑集字牌匾,大气,真大气……”
老主顾们“啊”的一声,看着陈宝祥。
有人先反应过来,向陈宝祥抱拳祝贺。
陈宝祥没想到冯爷提前知道了这事,有点不好意思。
“各位,真是惭愧,我陈宝祥一介草民,无德无能,是有一位贵人提携,带契我发财。等馆子开起来,欢迎各位前去捧场,一定多多优惠……”
所有人祝贺之后,讪讪地散了。
他们本来以为,陈宝祥一辈子也就开个米饭铺,不可能发大财。
如今,陈宝祥能到大观园去开馆子,那简直是一步登天了。各人嘴里祝贺,心里都酸溜溜的。
等到店里静了,冯爷轻轻一拍掌,一个门客拎过来一个布褡裢,从里面取出五封大洋,摆在桌上。
“老陈,咱过去是不打不相识,别放在心上。这些大洋,是我的贺礼,提前送来,到时候再去吃酒。”
陈宝祥愣住,冯爷如此大出血,出乎他的意料。
再说,他不过是去大观园开馆子,又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也不可能给冯爷带来利益。
如此厚礼,实在是不敢收。
“冯爷,这这,我愧不敢当!”
“老陈,拿着吧,山不转水转,地不转人转,大家都是老济南,总有互相用到的时候。如果我某一天穷途末路,还得到你那里去讨个残汤剩羹,求你关照呢!”
不管陈宝祥敢不敢收,冯爷都把大洋留下了,然后带人离去。
陈宝祥把大洋拿到后院,柳月娥吓愣了:“这么多钱?冯爷干嘛送咱这么多钱?他是不是想入股?”
冯爷什么都没说,陈宝祥也没问。
他忽然觉得,自己内心如同开了天眼,直接飞在半空,把鬼子的货台尽收眼底。
从哪里进去,在货台干什么,再从哪里出来……一切都像是杨柳青的年画,看得一清二楚。
他不再是地上站着的人,而是天上飘着的神。
有神指点,他就能安然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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