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沉默中,陈宝祥忽然笑起来。
他分明感觉到,自己已经卷入了更深的漩涡。
万花楼对付冯爷,实际是对铭新池宣战,对日本鬼子扶持的济南商人宣战。
“本来就是残兵败将,逃跑就行了,还想越阵反杀,岂能如愿?”
他不止是笑话万花楼、连城璧、顾兰春,更笑那些面对日本鬼子不自量力、以卵击石的江湖势力。
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
像万花楼这样的死法,死就死了,无声无息,惊不起丝毫波浪。
有人敲门,声音不疾不徐。
陈宝祥愣了愣,走到门口,低声询问:“哪位?”
“是我,大竹英雄。”
陈宝祥脑袋嗡的一声,到了这种时刻,日本人登门造访,岂不是更让那些老百姓坐实了“陈宝祥是狗汉奸”的说法?
“陈老板,我恰好经过县后街,特地来看看你。”
陈宝祥只好开门,大竹英雄手里拎着两瓶日本清酒,笑眯眯地站在门口。
陈宝祥把大竹英雄请进来,想了想,没有关门,任由外面的人看着。
大竹英雄满面春风:“陈老板,我此前到铭新池,跟冯爷聊天。他说,陈家大饭店开业在即,陈老板很快就要在商埠区大展宏图。正好大阪的朋友送来一箱好酒——”
他把两瓶酒放在桌上,瓶身上写着“雪夜泥醉”四个字。
“陈老板,雪夜泥醉是关西最好的酒,主理酿酒的师傅是昔日天皇御用酿酒师的儿子,味道独特,敬请品尝。”
陈宝祥赶紧道谢,招呼柳月娥沏茶。
“陈老板,我过来,还有一事相求。济南是鲁菜集结之地,也是发祥地之一。我有一些日本朋友,到了中国后,都想见识最正宗的鲁菜。可是,烽烟连年,老饕凋零,鲁菜已经不复昔日的辉煌。很多所谓老店,都是沽名钓誉,忘记了鲁菜的真髓,让我那些朋友分外失望。”
讲到这里,陈宝祥已经明白对方的意思。
“大竹先生,陈家大饭店开张后,一定是弘扬鲁菜,展现齐鲁美食真髓,让南来北往之食客,重新认识中华鲁味,重新认识好客山东。”
大竹英雄点头微笑:“没错,陈老板,我正是这个意思,等我那些朋友来到济南,到时候还得麻烦你,大显身手,让他们品味到鲁菜真谛。”
大竹英雄的态度,让陈宝祥渐渐放松了警惕,不再把他当成一个针锋相对的日本人,而是志同道合的朋友。
他一直都相信,日本人里面也有好人,并非都是凶神恶煞,绝对不能一棍子打死。
大竹英雄对于中华美食有过很深的研究,谈论起各大菜系,说得头头是道。
陈宝祥这才明白,冯爷请他过来,就能够跟济南人打成一片,不管是陈家大饭店还是铭新池,甚至是喝茶的陆羽楼,都能够找到共同话题。
“陈老板,我希望你跟冯爷成为好朋友。他外表粗犷不羁,但是内心十分细腻。跟他走在一起,只会受益,不会吃亏。”
陈宝强皱了皱眉头,没有反驳,但内心绝不认同。
在他看来,冯爷是一个善于钻营、斤斤计较的小人,远离这种人,才能够过得舒心自在,不然必受其害。
他不想分辨,也是因为不知道大竹英雄和冯爷的关系,自己冒然开口,只会暴露无知。
两人聊了很长时间,大竹英雄对于陈宝祥的见解也频频点头。
“陈老板,在中国,很少遇到你这样的厨子,既有厨艺,又有知识,还能够胸怀远大,容忍不同的见解。冯爷说过,你是个值得交的好朋友,在济南,他朋友很少,你算是一个。”
陈宝祥苦笑一声,他和冯爷之间只有合作关系,等到白凤凰和修夫人离开了济南,他们两个大概也就不再来往了。
即便是冯爷投资了陈家大饭店,拿出了真金白银,那也是田东流的事情,跟他无关。
两人正聊着,又有人进来,竟然是冯爷。
看到大竹英雄,冯爷哈哈大笑:“真是巧了,我正在找你。修夫人那边终于同意,收下那张古琴,肯定是大竹先生说了好话,感谢,感谢。我真的没有坏心,只想把好东西送给知音,她是真正懂得弹琴的人,当然应该拥有一张好琴——老陈,你说对不对?”
这件事一直堵在陈宝祥心里,如鲠在喉,不想再提,但是冯爷脸皮太厚了,竟然主动提出来。
“没错,冯爷,陈老板,那么好的一张琴,当然应该献给知音,而且是一文不取,也代表了一种伟大的情怀。”
不管冯爷说什么,大竹英雄都说好,陈宝祥觉得很没意思,就起身烧水。
“老陈,你干万不要跟修夫人之间有任何瓜葛,人家是北平来的贵族,咱是土生土长的济南人,双方怎么能匹配?我劝你有空多到八卦楼去喝喝茶,修夫人看不上你,死心吧!”
冯爷一半是开玩笑,一半是说真话。
陈宝强能够感觉到对方的醋意,他摇摇头:“冯爷,我和修夫人之间,只是普通朋友。她为白凤凰小姐打前站,任何细节都得看看清楚,做到一丝不苟,绝对不能马虎。她的工作做得越细致,到时候白小姐来了就越满意,你送给她那张琴,不也是同样的意思?”
冯爷摸着后脑勺,尴尬的点了点头:“的确是,我没有任何恶意,就是想让她开心地笑一笑。”
冯爷的态度还算诚恳,陈宝祥能够容忍下来,如果此刻对方说一些荤笑话,他肯定拂袖而起,开门送客。
大竹英雄又提到一件事:“白凤凰小姐来的时候,到底有什么娱乐节目,让对方放心住下,连住几天,让济南市的老百姓一睹芳容?”
冯爷已经黔驴技穷,没有任何办法。
陈宝祥和秀夫人看过干佛山兴国禅寺之后,对那里很满意,这算是留住白小姐的唯一手段。
大竹英雄感叹:“偌大的济南城,过去那么繁华热闹,老百姓创造了城市,也创造了财富,更创造了欢乐,可惜军队进入之后,弄得如此萧条,我也感到他们的手段太恶劣了。”
陈宝祥听到日本人批评日本人,内心稍微好受了一些。
这就证明,日本军队的某些做法不符合日本老百姓的朴素观念。
冯爷忽然笑着问:“老陈,到了兴国禅寺,你有没有跟修夫人一起看过姻缘?老和尚讲得很准,不得不信,很多外省人从山西、陕西跑过来,求他解答心中疑惑。你跟修夫人一起是好是坏,总得看个结果,对不对?”
陈宝祥笑了笑,没有回应。
他当然不会冒然去做这样的事,跟修夫人之间,维持这样的微妙关系已经足够了。
他没有任何奢望,就像冯爷所说,一个是北京来的达官贵人之后,一个是济南的小老百姓,两个人根本不匹配,就算痴迷对方,最后受伤的也是他自己。
一直到了中午,柳月娥炒了几个菜,端到桌上,又开了一坛好酒。
三个人也不客气,每人倒了一碗酒,一边喝一边聊。
在大竹英雄看来,济南目前的困境只是暂时的,军部不可能一直向老百姓动手,现在已经遭到很多反抗,人神共愤,绝不长久。
按照大竹英雄的说法,济南城一定会迎来和平。
南方军和军部之间和谈,约定条款,双方就可以和平共处,老百姓也能过上幸福的日子。
陈宝强听了很久,大竹英雄所说的办法一点都用不上。
毕竟济南老百姓现在需要解决的是温饱,而不是双方战斗胜负。
“南方军打回来?早着呢。我有南方朋友来济南,都说,南方军龟缩在川中,一动不动,生怕惹怒了鬼子,对那边进行连续轰炸,那就完了。在轰炸机面前,蜀道天险,已经没什么用处了!”
冯爷很悲观,但也很乐观。
只要各方矛盾永存,他就能左右逢源,游刃有余。
假如战争结束,他这种擅长发国难财的人,就没有闪转腾挪的空间了。
“老陈,你知道吗?最近我连续收到恐吓信,有些里面包着刀子,有些包着子弹,有些包着血布。真是好笑,我又不是吓大的。济南这些地痞流氓,也不想想,我十几岁入江湖,刀头舔血,什么没见过?”
陈宝祥一笑,冯爷吹得天花乱坠,如果真正打起来,未必有他说的这么勇猛。
“老陈,还记得万花楼吧?我昨天收到万花楼的威胁信,要取我性命,专杀狗腿子。真他妈的怪了,我没给日本人干活,只是正常生意,也没帮着军部残害老百姓,怎么都指着我骂?”
陈宝祥无法回答,老百姓群情激奋,总要找一个发泄的地方。
把冯爷指认为卖国贼、汉奸、狗腿子,所有人就有了攻击目标。
大竹英雄笑了:“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不要管他们,如果需要保护,就告诉我,我直接从军部找人。”
冯爷哼了一声,张了张嘴好,又咬咬牙逞英雄:“没事,在济南,没有几个人敢动我!”
陈宝祥一直没开口,就是不想让冯爷知道,顾兰春誓要取他狗命。
万花楼虽然已经只剩残阵,但要对付冯爷的话,还是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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