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半天,陈宝祥接到黄二少的请帖。
原来,因为郑鸣蝉那边公事繁忙的缘故,宴席拖了一天,确定明日晚间,就在高都司巷黄家的东花厅开宴。
宴席从当日酉时初开始,至亥时初结束,也就是下午的五点开始,到九点钟结束,总共四个小时。
请帖的第二页,附有宴席清单。
其中有一道葱油黄河鲤鱼,标明了是用二尺半长的黄河鲤鱼,盛菜的鱼盘,长度为两尺八寸。
古代之鱼肠剑,就是藏在鱼腹之中。
刺客扮作侍者,送菜上桌,拔剑刺杀,一击必中。
这次,陈宝祥也想如此,把鱼肠剑藏在大鱼盘里。
他正在思量,如何绕过检查,把宝剑藏进去,就再度收到邀约,冯爷在铭新池请喝茶,一同受邀的,还有黄二少。
到了铭新池的三楼雅间,三个人斜靠在美人榻上,一边泡脚,一边海阔天空地闲聊。
“陈老板,你是行家,在泺口长大,这葱油黄河鲤鱼,是泺口行当里的名菜,帮我指点指点——我刀下用的是黄河鲤鱼,但制作过程中,却用了胶东福山菜的做法,海螺肉打底,海参刺身和鲍鱼丝做配菜,突出一个开门鲜,你觉得怎样?”
对方谦虚,陈宝祥也不敢托大。
“黄二少,你是鲁菜行家,干万不要过谦。葱油黄河鲤鱼的做法,是从泺口外传,本来就有外来菜的痕迹。你用海参和鲍鱼搭配,档次就上来了,鲜味不用说——极好极好,我们都等着大快朵颐!”
冯爷笑着点头:“鱼盘呢?拿上来给咱们看看,听说是博山窑里特制的?”
黄二少起身,穿上拖鞋,从门外的大竹篮里,托出了一个两尺八寸长的白瓷金花大鱼盘。
鱼盘很沉,胎模周正,线条顺滑,器物大气,档次很足。
陈宝祥接过去,翻来覆去看了两遍,发现正反两面,都有一个“鲁黄”的宋徽宗瘦金体印章。
他略一思索,就明白其中的原委。
鲁,自然是指鲁菜。
黄,是黄家的字号。
这两个字落在盘子上,代表着黄二少独创的品牌。同时,“鲁黄”等于是“鲁皇”。从气势上,他就要做鲁菜至尊,技压群馆,海右第一。
“好东西,黄二少,把那把鱼肠剑藏在鱼肚子里,没问题吧?”
冯爷没有拐弯抹角,直接挑明。
“没问题,宝剑藏在鱼肚子里,严丝合缝,一点破绽都没有。”
陈宝祥这才知道,冯爷和黄二少已经达成了协议,而自己始终被蒙在鼓里。
去干佛山十天,济南城里已经变了天地。
冯爷在南方军的指使下,早就打通关节,横扫一切。
“那……冯爷,两万大洋,也没问题吧?”
黄二少伸出右手拇指和食指,做了个点钱的动作。
冯爷笑眯眯地点头:“当然没问题,你想想,华夏的国库是谁开的?南方军,对吧?区区两万大洋,还不是小意思?”
黄二少哈哈大笑,挑起了大拇指:“冯爷,真有你的,这件事,只有你能指挥完成。如果是外行人看了,早就吓得不敢点头,这么多环节,哪个环节出了问题都会要命。我能跟你合作,也算是遇见贵人。”
冯爷笑着点头:“从今以后,高都司巷黄家就是我的固定合作同伴。铭新池有什么好处,全都由你挑选,怎么样?”
陈宝祥无话可说,他以为自己是刺客,在这场战斗中占据了最重要的地位。
实际不然,冯爷已经安排妥当,就好像一桌大席,他陈宝祥不过是其中的一道菜,什么时候上菜,怎么做菜,全都由冯爷说了算。
“老陈,不要觉得气馁,你能刺杀郑鸣蝉,今后的齐鲁大地江湖道上,就有你一个名号。任何时候提起来,都是响当当的汉子。自古至今,江湖人最佩服勇往无前之辈,你有勇气刺杀泺源公馆的高官,胜过无数人。给你这个机会,是要你扬名立万。不过你放心,刺杀郑鸣蝉之后,我会安排好,不会让你暴露。我们老济南人还要在这座城里安安稳稳地呆下去,直到南方军杀回来。”
陈宝祥点了点头,事到如今,他只能姑且相信冯爷的话不是骗人的。
至于其他的事情,谁都无法把握。
那些日本鬼子不是空壳,非常难缠,更何况还有郑鸣蝉的领导,要想对付他们,必须冒着一定风险。
冯爷掌控全局,冒的风险最大。
“老陈,别愁眉苦脸的,泡泡脚,喝喝茶,这就是铭新池的基本服务。只可惜你把自己管得太严了,不敢找姑娘,不然这里应有尽有,哪个国家的洋妞,随时都能给你叫上来!”
陈宝祥知道这都是冯爷的场面话,就算是有需求,也未必能搞得定。
他摇摇头:“冯爷,这次事关重大,我们一定要谨慎,不能偷鸡不成蚀把米。”
黄二少笑了:“陈老板,你把冯爷当成什么人?他做事一向稳妥,任何人都打乱不了他的计划。在济南,你可以不相信官府,但你不能不相信冯爷。”
冯爷笑着点头:“没错没错,老陈,你只要跟我多合作几次,就明白,我不会让同伴吃亏。哪怕自己打落牙齿往肚里咽,我也得让合作伙伴满意。”
他拍了拍手,有人送过来一张沙盘,摆在墙角的桌子上。
“老陈,不管你信不信,我的确布置好一切。刺杀之后,我会送你到城外躲一天,城里的日本鬼子一定会满城搜索,但他们不知道凶手是谁,漫无目的,就像疯狗一样。躲过一天,再回来事情就了了,打日本鬼子,也得注意这种节奏感,打一枪就跑,让他们抓挠不着。”
这些道理,平时没有人告诉陈宝祥,幸好冯爷没有拿他当外人,由他亲自去刺杀郑鸣蝉。
陈宝祥感到,冯爷的双眼太厉害了,似乎能够看透每个人的心思。
郑鸣蝉的出现,让陈宝祥如坐针毡,只要有机会,他就想把对方除去。
冯爷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才把刺杀的重任交给他。
“二位,我还有一个问题不明白,黄二少能够振兴黄家,走另外的路子一直向上,为什么也加入了反叛的行列?”
陈宝祥想弄懂一切问题,对于冯爷知己知彼,以后才能合作。
不然,大家只合作这一次,以后再也不用来往了。
冯爷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老陈,你以为每个人都过得很风光,就不会反叛?绝对错了。我们是中国人,为什么要听日本人指挥,被他们吆喝来吆喝去,好像是牛马猪羊一样,没有一点自尊?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老陈,济南人最讲究面子,日本人不给我们面子,而且整天打骂,这种日子不是我想要的,一定要革命,一定要自由……”
陈宝祥想到米饭铺的日常生活,就知道冯爷心里怎么想的。
整天伺候别人,没有个人生活,一定会积劳成疾。
肚子里的怨气一旦爆发,就把整个人炸得粉身碎骨。
他不希望自己变成第二个冯爷,过于激进,只会坏事。
“老陈,说说看,你对我们的行动,感觉怎么样?”
陈宝祥看到那个鱼盘,就明白,如果到时候端着鱼盘到了桌上,拔刀一刺,一切都结束了,郑鸣蝉这家伙给济南带来的恐慌,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所以他非常乐意参与这次行动,并且预祝行动圆满成功。
黄二少的说法很简单,他想振兴黄家,但普通渠道只能让他做狗。
他已经干够了,只想做人,哪怕不挣钱,也心存希望。
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陈宝祥从小就知道这个道理。他内心的困顿无法讲给别人听,别人也理解不了。
三个人商量了很久,黄二少感叹:“以前就好像在一条幽深的矿洞里前进,不知道前面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能够走多久。如今大家在一起畅所欲言,心情就变得无比愉悦。”
陈宝祥才明白,一直以来看错了对方。
对方并不是猥猥琐琐的小人,而是胸怀大志,为国家而战。表面上装出来的那些懦夫形象,全都是在演戏。
到了如今,黄二少淡定从容,眼神不再闪闪烁烁,胸膛也挺立起来。
这才是高都司巷黄家的真实面目,他们从来不接受日本鬼子占领济南后的各种条例,大奶奶和二奶奶催促他们兄弟上阵杀敌,而不是逆来顺受,要为黄家扬眉吐气,而不是苟延残喘。
黄二少提到这一点的时候,眼眶湿润了:“陈老板,你根本不知道,外面的事情多么复杂。日本人对于那些抗日者,屡次下黑手,毫不留情,甚至是斩草除根。早晚有一天,他们会找到高都司巷黄家,因为家族里的亲戚,尤其是年轻一代,分别属于南方军和八方面军,日本鬼子追查,我们无法应付。除非是离开这里,让他们扑个空。”
冯爷笑起来:“这种决定无比正确,跟日本鬼子作战,就要讲究节奏,有松有紧,有快有慢,让他们摸不着规律。黄二少,你的鲁菜至尊私房菜,只要正式开业,一定门庭若市。我还在想,凭你自己一个人,怎么可能撑起这个梦想?”
陈宝祥看着黄二少,想起他过去做的那些事,后悔自己看错了对方。
对于这些愿意为国出力的人而言,早就把生死置之度外,说话做事超脱无比。
他们就好像飞翔在天空的鹰,而大部分人只能是地面上的蝼蚁,陈宝祥也不例外。
冯爷笑着补充:“郑鸣蝉不仅是老陈的敌人,也是黄二少的敌人。他们经过北平的时候,黄家有三位成功人士,遭到日本鬼子射击,当街打成了蜂窝。这三个人都是黄二少的好友,只有杀鬼子才能帮助朋友报仇,这个道理实在太简单了。”
黄二少再次红了眼圈:“我那些朋友不但是志同道合之辈,并且是黄家后代里面的佼佼者。日本鬼子毒辣无情,血洗每一座城池。我们只有提前准备,才能避免到时候陷入被动。大奶奶和二奶奶经常说,我是家族里这一代最聪明的人,必须要把解救济南的重任扛在自己肩上,而不是相信南方军或八方面军,更不能奢望日本鬼子对于这些名门望族停止迫害,我们要抢先动手,先下手为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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