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走到起凤桥，向右去芙蓉街，向左回县后街。

大人物停下脚步，坐在起凤桥头的石墩上。

桥下的清澈流水，戏弄着墨绿色的水草，仿佛一条条长长的发辫，摆来摆去。

“陈老板，给我一把倚天剑，就能斩断流水，一解干愁。日本鬼子侵入中国这么多年，从东三省到粤港澳，到处怨声载道，到处民不聊生，到处……我们应该做什么呢？”

陈宝祥无语，他很难说出大人物想要的答案。

他是一介草民，如果没有泺口灭门血案，他甚至愿意像头老牛一样，低下头来拉车，任由别人欺负。

正是因为亲人惨死，他才被深深刺痛，发誓要全力以赴报仇，有生之年，唯一的目标就是要杀鬼子。

“先生，坐在这里，我就想起一件挺可笑的事。去年夏天，我跟踪四个日本鬼子到了这里，当时下着小雨，天又黑了，我跟过来，拔出攮子，计划着先杀后两个，再杀前两个。以一对四，我真的有点胆虚，生怕偷鸡不成蚀把米。结果，我从芙蓉街跟过来，到了你坐的桥墩这里，思前想后，还是放弃，因为我没有那么大的胆量。就是在这里，我刚刚放弃，前面就有人下手，闪电一般，连杀四个鬼子，真如砍瓜切菜一样——”

谈到那件往事，陈宝祥觉得无比惭愧。他的胆量还是有限，或许跟他的功夫成正比，如果他也有那种本事，早就把对方干掉了。

大人物微微一笑：“有时候，仇恨能够激发人的勇气，怒气上涌，就觉得天下之大，什么都不怕，再多日本鬼子，也毫不在乎。陈老板，你就是在平凡的日子里过得太久了，早就忘记了，一个男子汉大丈夫，生活在这天地之间，应该无所畏惧。只要你确信自己干的事是最正确的，那就足够了，就算是为了正义的事业，牺牲捐躯，这一生也毫无遗憾。”

陈宝祥摇摇头，他知道自己做不到那样，心里还有很多牵挂，一个一个无法放下。

首先就是柳月娥和孩子们，然后就是修夫人。

他忽然觉得，要把修夫人排在柳月娥后面，这件事就变得很有意思。

他自以为爱慕修夫人，可以为对方去死，可到了关键时刻，还是想到妻儿老小。

一瞬间，他又脸红了，自己内心这些反反复复的想法，一旦说出来，恐怕就会让修夫人失望。

“陈老板，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其实我们要把眼光放得长远一点，就好像我们站在这里，肯定能够想到东面的黄金、西面的太行山、南面的南方军、北平的鬼子……如果你明白我们想干什么，方向在哪里，就很好办了。你必须知道，只有八方面军才能救中国，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我们坐在这里，看着桥下的流水，这就是天下大势，无可抵挡。泉水从南边来，流进大明湖，然后向北进入小清河，这就是水的力量。八方面军将会从太行山来到山东，截断日本鬼子，在日本鬼子心脏里插一把刀，最终取得胜利。”

大人物这样说的时候，信心满满，让陈宝祥也觉得，对方说的话一定能够做到。

他想解放全中国，全中国就必须插满八方面军的红旗，而不是南方军的青天白日旗。

陈宝祥受到感染，走到河边，捧起河水，痛痛快快地洗了把脸，让自己头脑清醒。

他跟随大人物去地窝子，跟那些天桥下的工友们谈话，他就觉得，那些人虽然穿得破破烂烂，吃了上顿没下顿，还受到日本鬼子的欺压，其实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就藏在他们心里，这些人将来都会成为解放济南的力量。

陈宝祥叹了口气，感觉自己甚至不如地窝子里那些人。

过去济南人都说，住在地窝子里的，一辈子省吃俭用，都娶不上媳妇，挣的那几个钱不够吃饭的，比要饭的强不了多少，可现在他跟着大人物去了这一趟，就明白，那些人就好像埋在地里的煤块，虽然看起来黑不溜秋，毫不起眼，但只要燃烧起来，就会焕发出巨大的力量。

“先生，你真是了不起，能上能下，能屈能伸，能够领导胶东的抗日，也能去到地窝子那种地方，跟普通老百姓推心置腹地交谈。真正的大英雄就是像你一样，古代的汉高祖刘邦，恐怕也是如此。”

这就是陈宝祥对大人物的真实观感，他跟在对方后面，看对方的一举一动，都无比钦佩。

大人物微微一笑：“陈老板，我让你跟着我，并不是让你赞美我，而是让你看到，济南还有这样一群人，跟他们合作，抗日就有希望。你一定要记住抗日不是阳春白雪，只靠几个人进行，最终曲高和寡，一定会失败。抗日应该是全民进行，就连普通老百姓都知道，日本鬼子到时候在中国就没有立足之地。”

这些道理陈宝祥都懂，从大人物口中说出来，就好像用红色的油漆在那些字上又描了一遍，越来越清晰。

陈宝祥连连点头：“我懂了，只有老百姓的抗日，才是真正的抗日，整个济南不是靠几个人拯救，而是所有人一起觉醒，共同走向光明。”

他说这些话自然而然，发自心底，也是他最近一段时间看着济南的风云变化感悟出来的。

像冯爷那样的人，抗日是为了赚钱，杀鬼子也是为了赚钱。

只要有黄金，他就趋之若鹜，根本不顾什么江湖道义。

这种人不是济南人的榜样，就算再有钱，也被人瞧不起。

到了现在，陈宝祥跟大人物之间似乎再也没有隔阂。他看到对方做的事，说的那些话，一板一眼，全都充满了鼓舞人心的力量。

他甚至觉得，应该把传文和秀儿送到八方面军，让他们接受更好的教育，最终为了济南的解放贡献力量。

年轻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就是要充满活力，只有他们觉醒，把日本鬼子视为仇敌，整个抗日大业才能进行下去。

有人从路上经过，站在起凤桥上，往桥下看。

感叹河水如此清澈，就好想趴下美美地喝一顿，才是人间享受。

陈宝祥受了感染，任何人看见这清澈的泉水，都觉得爱不够，如果日本鬼子也能像济南人一样爱护泉水，这个城市将会变得无比美丽。

他的梦应该醒了，因为日本鬼子绝对不可能做这些事。

他们把这里看作别人的城市，心一直留在日本本土，所以才会对这里的人毫无感情，对这片土地任意践踏。

陈宝祥想到，如果自己有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刀，就会在任何场合刺杀日本鬼子，绝对不给他们留活路。

就好像当年的大刀王五爷一样，大刀过处，奸贼丧命，狗头纷纷落地。

两个人在起凤桥那里坐了很久，大人物感觉到，陈宝祥和抗日之间只差一层窗户纸，刻意跟他在中途留下聊天，就是想让他明白，真正的抗日是团结和联合，绝对不是单打独斗。

谁也不要瞧不起别人，毕竟大家都没有什么战斗经验，只能是摸着石头过河。

不知不觉，小巷的两头出现了八个人，全都穿着黑衣服，双手插在口袋里，好像是到处闲逛的外地人，但他们慢慢靠近起凤桥，就等于把陈宝祥和大人物堵在其中。

陈宝祥立刻看出情况有些不对，但想反抗已经晚了。他们把小巷的两头全都堵住，除非陈宝祥和大人物肋生双翅，能够飞出去。

“朋友，知道你们来路不明，最好拿出良民证让我们看看，不然的话立刻就抓回去，直接送到泺源公馆。”

领头的那个人无比嚣张，直接开口叫板。

陈宝祥摸了摸袖子里的攮子，告诉大人物：“既然来了，就给他们留点纪念才走，这些暗探整天骚扰济南百姓，大家早就受够了。”

大人物皱着眉头，这就表示他本来不想节外生枝，毕竟他们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陈宝祥低声说：“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要让这些人一个字都说不出来，那才算是圆满，不然的话，我们也危险。”

大人物笑了：“我们两个人对付他们八个人，又回到你一个对付四个的年代，现在你还能不能行？”

陈宝祥点了点头：“黄忠当年六十高龄，仍然跨马提刀，征战疆场，我比不上老黄忠，是因为年龄不如他大，但我现在绝对不会输给年轻人。”

八个人从两头走过来，把陈宝祥和大人物逼在桥上，同时哈哈大笑：“你们看这两个人，看样子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直接抓到泺源公馆，让那里的人好好审一审，看能不能榨出点油水？”

陈宝祥有些后悔，早就应该劝大人物离开，回米饭铺，不应该坐在这里交谈，太引人注目了。

“各位我们是老济南人，只不过走到这里，顺便聊聊天，干万不要误会。”

陈宝祥从口袋里摸出二十个大洋，放到那个领头人手里。

领头人哈哈大笑：“别装样了，早就听见你们在说话。当今是日本人的天下你们还在谈论韩长官，简直是大逆不道。好了，别狡辩了，直接跟我们走吧，先去泺源公馆那些酷刑走一遍，你们就知道应该说什么了。”

这真是意外的麻烦，陈宝祥皱了皱眉，他一个人打八个，绝对做不到，除非是大人物帮帮他。

他低声告诉大人物这种情况，大人物摇头：“你什么都不要动，我的人已经到了，摩拳擦掌，只等我发出信号。”

八个黑衣人不明白自己面前站的是谁，只觉得是两个生意人，可以敲一笔竹杠：“好了，你们拿钱来，拿钱买路，拿钱买命，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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