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才与同伴走进制置使司衙门,见没有人说话,自己也不由小心翼翼。到了后院,见一处新搭建的棚子,一群公吏在忙忙碌碌。
棚子里面,前面摆了一张桌子。桌子前面,是一排一排方桌,每张方桌后边放着一把交椅。桌子上面放着一个小牌,牌子上面写着名字。找到了自己名字,徐才小心坐了下来。
一个公吏在每张桌上放了茶杯,后边一个公吏提着热水冲了茶。徐才拿过茶杯看了看,里面冲的是上好的信阳毛尖,自己平时不待客都舍不得喝的那种。心道制置使司果然阔气,用这么好的茶叶。
过了一会,王宵猎带着陈与义和汪若海进来,在前面桌子坐了。
看了看众人,王宵猎道:“你们这些人是新近招进来,做的事情与别人不同。在我看来,你们做的是务虚的事情,其他官员做的则是务实的事情。不过,我听人有人讲,说你们都是闲职。”
说到这里,王宵猎笑了笑。道:“说你们是闲职是不对的。官府没有那么有钱,养这么多闲人。但你们做的事情,确实与一般的官员不同,这一点要讲清楚。”
“自古以来,中国政治就有一个传统,记史。古有柱下史、御史,现在也有起居舍人、起居郎。这是主要记载中央朝廷,特别是皇帝事务的。除此之外,还有记载民间事务的。不过,从秦朝时候起,对于民间事务就不重视,慢慢没有官员做这些事情。这怎么行呢?你们这些官员,就是特别招来,记录民间事务的。说起来,是一种史官。”
“各种官员考试,主管行政的主考《尚书》,兼考《礼记》、《春秋》;主管刑法的主考《春秋》,兼考《礼记》;主管礼法的主考《礼记》,兼考《尚书》、《诗经》。而你们主考《诗经》,兼考《春秋》。这一切都刚刚开始,会慢慢完善。很多人不清楚,我这里特别说明一下。”
“《诗经》是五经之首,重要性不言而喻。但《诗经》到底写了什么,说明什么问题,却一直众说纷纭。我们不管经学家们的争论,在我看来,《诗经》就是民间之史。让我们知道,那个时代除了朝堂大事,民间是什么样子。普通的百姓有什么样的情感,有什么向往,有什么希望,有什么不满。对于我们后人来说,《诗经》不只是文词优美,更重要的,是留下了那个时代的风貌。你们这些人,做的就是先秦时记《诗经》内容的那些官员的事。我希望你们能够做好,能够保存下这个时代的风貌。”
说到这里,王宵猎喝了口茶,没有说话。让下面的官员理一理思绪。
从先秦的《诗经》,到两汉魏晋的诗歌,到唐朝的曲子词,再到宋元的话本,到明清小说,这是一条发展脉络,是中国文人对民间历史的记述。而汉赋、唐诗、宋词,则是文人的表现形式。可以明显地看出来,从汉朝之后,朝廷对于这样的民间历史就不重视,没有专人去做了。
把明清小说放在汉赋、唐诗、宋词的后面是不对的,它们不属于一个系统。宋朝之后,如果说元曲还有一部分文人色彩,明清小说跟文人的关系就不大了。严格说来,小说家不算文人,他们只是读书识字写小说的。也正是如此,他们的作品,包含了最鲜活的民生。
前一世的经验,王宵猎知道,人民对于国家有多重要。一个国家的历史,如果缺少了鲜活的人民生活,也就缺失了一大部分。对于政权来说,必须要把这一部分补起来。
当然,设置这么一大群官员,不只是记录人民生活的。他们更重要的作用,是为政权提供权力的支撑。只有明确地知道人民想什么,才能知道政权要做什么。
政权与人民之间,就是这样一种关系。人民为政权提供权力的来源,政权教育、引导人民。人民思想的改变,促成政权的改革。这是一种相辅相成的关系,缺少了哪一面也不完整。
放下茶杯,王宵猎道:“天下的史,不只是朝堂上的史,还包括民间之史。没有民间之史,我们记的史就不完整。当然,你们的工作,不只是记民间之史,更重要的,是要了解人民的思想。人民的思想决定了我们应该怎么施政,官府怎么做好工作。你们是官府施政的思想来源,也是官府施政的反馈。官府只有与人民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事情才能做得好。”
“我们古籍不多,虞唐夏商如何,许多事情说不清楚了。从周朝开始,说的是天子受天命,代天而牧民。天命是什么?先秦实际上讨论的不多。到了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其中的一个重要内容就是关于天命的。从天灾到人祸,从地震到童谣,直到谶纬,有一整套的理论。这套理论,从王莽代汉就受到冲击,后汉之后基本就失传了。到了我们这个时代,天命是什么?其实很模糊。但一个政权,不知道天命怎么行呢?作为掌权者,不能假借鬼神,妄称天命,欺骗人民。而是要用各种方法,知晓天意,使自己的施政合乎天命。除了记史,你们还一个重要职能,就是把天意找出来。”
“怎么找天意?这样做的来源,是《尚书、泰誓》中的一句话,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既然天视即民视,天听即民听,那我们就要知道人民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他们是怎么想的。那么天意是不是民意?不是的。如果这么简单,还要官府做什么?而是要知民意,从而知天命。到底怎么做,要从实践中来。事间没有什么事情,是在做之前就决定了结果的。你估计得再准,也只是大差不差。”
“招你们这些官员来,一是要记民间之史,二是要知民意。在知民意的基础上,我们进行分析,天命是什么。分析出天命来,政权依天命施政。而不是靠这个官员贤德,那个官员聪明来施政。官员是天命的执行者,所以官府的命令才有神圣性。”
说到这里,王宵猎笑了笑。对众人道:“鬼神之事,虚无而缥缈。有没有,我们不知道。既然不知道,怎么可能靠鬼神来猜测天命呢?天高高在上,到底什么样子,我们这些凡人是不知道的。不知道的事情不能去猜,一猜就错。而是要尽最大的可能,用我们能够想到的方法,去找出来。怎么找出来?最可靠的办法,就是人民。必须正确地认识人民,重视人民,才能摸到天命的头绪。”
“我们说的人民,是一个一个鲜活的百姓,但又不只是一个一个百姓。一个男人聪明勇敢,一个女人贤良美丽,接触的人都知道。他们结婚,组成一个家庭,这个家庭是什么样子,是不能够仅靠这个男人和这个女人的样子知道的。对于一个政权来说,天命大致也如此。我们不但要知道人民个人怎么想,还要知道家庭怎么想,宗族怎么想,各种集体怎么想。综合起来,才能理解天命。理解了天命,政权才能知道怎么施政。施政不是为了让人民个人满意,更不是为了让官员满意,而是合乎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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