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当、当……咚、咚、咚……”五更天,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的时候,大兴宫正门广阳门城楼金鼓齐鸣,开始向全城百姓报晓了。
广阳门上的钟鼓一响,全城各条大街上的鼓楼依次响起,钟鼓声分为五波,总共要敲足八百下,在一波波钟鼓声中,皇宫大门、皇城大门、里门、坊门、城门次第开启。
大兴城内的大大小小的寺庙每天也都凑热闹,僧侣纷纷撞响晨钟,激昂跳动的鼓声与深沉悠远的钟声交织在一起,唤醒了帝都大兴,几十万百姓一齐迎接从东方天际喷薄而出的旭日朝阳。
这一刻,也预示全城几十万百姓即将开始新的一天。与或是贪懒床、或是辛勤摆摊的普通老百姓不同,官员们每天这个时候都要千篇一律的准备上朝了。
大隋朝会有三种,一是最隆重的元日朝会,除了在京九品文武之外,各地主官、或是次官也要参加;第二种是初一、十五各办一次的朔望朝参,凡是九品以上的文武京官都要参与,这一天大兴殿上要高香案、摆香炉,文武百官在监察御史的带领下先按品级入殿就位,皇帝始出场。第三种是每天必有的朝参,五品京官皆要参与,但由于都是以政务为主,武官可以不去。
今天是六月初一,属于朝会中的朔望朝参,人数也尤为的多。
当杨集来到大兴殿时,官员已经到了七七八八,随着时间的推移,赶来参加朝会的官员越来越多,赶到的官员们三五成群的在门前窃窃私语,气氛较之以往,多了几抹凝重。
脱鞋进入大殿,各级官员找准位置入座,等了约莫一刻左右,杨坚这才冠冕齐全、腰悬天子剑入座。
杨集坐在宗亲的那一级平台上,离杨坚也比较近,再加上视力好,能够感觉到杨坚的精神状态比昨天还要差,整个人也越见虚弱,据说御医都不敢拿太补的药物给杨坚服用。
实际上杨集知道杨坚并非是在独孤皇后去世之后,开始尽情的纵情酒色,而是杨坚有一种类似曹操的头疾,这种病已经折腾了他几十年,一旦发起病来,是彻夜难眠、抱头打滚,也是因为这个病,性情变得越来越暴躁。
独孤皇后以前陪他一起上朝,主要是在一旁纠正错误,免得杨坚发病之时误杀良臣,她本人其实并没有在朝堂之上公开发表过主张和政见,这些年来,有很多大臣在杨坚饱受病痛折磨时,执反对意见,都差点被疼痛、暴躁的杨坚暴打,要不是独孤皇后及时提点和制止,不知要有多少良臣挨杨坚的打。
独孤皇后死了以后,杨坚的雄心壮志仿佛化成灰烬,至此深居简出,长居于独孤皇后生前永安宫,似乎只有在那里,他的心灵才得到丝丝安宁,但他毕竟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身体机能一天天在下降,而头痛之疾反馈出来的病症也越发严重。
去年他还参与早朝,据说今年除了声势浩大的元日大朝会,之后什么朝会都不参与了,处于一种百事不管的隐退状态,所有事务都甩给了杨广。
而今天他出现在朔望朝会之上,实则是被百官请出来的,有了杨广提醒的杨集知道活字印刷术、油墨、廉价书籍的大行其道,已经损害到了满朝公卿的利益,此事影响之大,大到监国太子杨广也镇不住。
杨坚看了下方的满朝文武一眼,故作不解的询问道:“朕有言在先,凡事都交给太子处理。不知诸公请朕临朝,所为何事?”
太学博士郑善愿出列,上前几步,向杨坚躬身一礼:“启禀圣人,近来活字印刷术、油墨传于坊间,由此带来的问题是不良商贩印制圣贤书卖给百姓,从中牟取暴利。据微臣所知,百姓对此趋之若鹜。”
这个郑善愿出自荥阳郑氏,乃是莘达公郑译次子,凭借父功,拜归昌县公、太学博士,刘炫、刘焯被挤出京城,在儒林无法立足,此人当居首功。
“这是好事啊,如果天下百姓都能读书,十几二十年后,我大隋会有更多贤才,岂不妙哉?”杨坚心中冷笑,他听了杨集之策,将活字印刷术、油墨之技广而告之,任其自然酝酿,然后静观事态发展,看来这些人之前也是低估了商人逐利之心,两个月以来影响力显然是令他们恐慌了。
“圣人此言差矣!”说话的是民部侍郎崔仲方,他是博陵崔氏子弟,出列道:“这些印制书籍的商贩为了牟取暴利,不仅擅自改动圣贤书,而且错字漏字到处都是。这根本就是玷污圣贤之言、误导天下求学文士,另外圣人可曾想过,这天下人如果都去读书了,哪还有何人耕种?若这天下人都一心钻营仕途,朝廷从何收取税赋?”
“这……”杨坚一时语塞,他和杨广、杨集只想到将两大工技广而告之,令书籍迅速从民间蔓延起来,却没想到商人在印制书籍之时,会出现错字漏字等问题。至于没有人耕种那就是扯谈了,毕竟天下职务有限,怎么可能有五千多万个职务?
他看出来了,今日朝会是以山东士族为主力,不过这也能理解。毕竟山东士族之所以能够高高在上,靠的就是垄断了教育资源,家中藏书不仅使他们培养出众多人才,世世代代的掌控了地方官场,而且也为他们培养出忠于他们的寒士,要是原本可以当作传家宝的书籍被卖成烂大街了,他们的优势至少被消弱六七成以上。
能不火急火燎的反对吗?
“崔侍郎此言差矣!”就在此时,杨集从席位上站了起来。
郑善愿皱眉行礼道:“卫王,我等商议国家大事,却是与您无关。”
他以卫王称呼杨集,可不是什么尊敬,而是变相否决杨集身上的其他官职,隐讳的提醒杨集“你只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只是一个出生于皇家的幸运儿而已,有何资格参与国家大事?”
“卫王?”杨集笑了:“本王不得不提醒一下郑博士,本王除了亲王爵位之外,还是身兼凉州刺史、大总管的右卫上将军。如果从二品上的右卫上将军都没有资格商议国事,你一个从七品下太学博士有何资格与满朝公卿议事?”
大殿上笑声一片。
杨集继续说道:“如今满朝公卿不先开口,你个小小的芝麻绿豆小官,却在这里叽叽歪歪,你尊卑不分、目无满朝公卿,我都怀疑错字漏字的书籍是你印制出来的,一方面牟取暴利,一方面败坏良好书商的口碑,可谓是一举两得啊。”
大殿上的哄笑声骤然一顿,所有人都不可思议的看着杨集。
书籍在这年代是宝物,一些寒门如果有一两卷大儒批注的手抄本,其庶子连碰都不能碰,是以人们都没有往故意印制出错这方面去想。但如今一经杨集提醒,王公大臣都觉得满肚子坏水山东士族干得出这种事,也有能力、财力令错字漏字的书籍在短短两个月内遍布天下。
然后他们钱赚到了、书商也打压了,最终还能因此实现禁书的目的。
厉害啊!
郑善愿眼皮一跳,连忙拱手道:“卫王辩才无双,下官敬佩。可公道自在人心,在下虽然辩不过你、也无法证明自己没有做出这等卑劣之事,可错字漏字确是事实。”
杨集微微一笑:“山东士族以诗书传家,连奴仆都能作出一首好诗,本王相信你们印制的书籍不会出错,以后只需在封底注上郑氏印制、崔氏印制、占氏印制;到时候,读书人自然买到完整无缺的好书,自然人人称赞,道上一声高义。而你们的书籍一旦成了读书人哄抢的对象,自然是名利双收。”
郑善愿为之哑然,在他们眼里,只要能守住门阀世家的特权,不被一点一点的摧毁殆尽,便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反之,若是千年传承的家族在他们手中没落崩溃到泯然众人,他们就成为整个家族的千古罪人。况且他们又不差名利,岂能因一时之利而放弃长长久久的大好特权?
但是活字印刷术、油墨现在风行天下,如果说不印制,郑氏必将形象大跌,如果说印制,那肯定又是不行的。
一时间,左右为难。
怫然道:“我郑氏诗书传家,岂能操此贱业?卫王将我郑氏比作商贾,过分了。”
这小狗,简直就是在骂人啊!
杨集嗤的一笑:“郑氏自古以来就以经营南方丝绸为主,每年所获之利,高于关中商贾总和之数倍!郑氏不是商贾,谁是商贾?你们郑氏其实就是大隋大商贾!如今却反过来贬低商贾,将自己划入高高在、不食人间烟火的高人典范……本王活了这么久,不要脸的人见过太多,但是如此厚颜无耻之辈,实乃生平仅见!”
杨坚心中大快,果然不愧是我家金刚奴,这骂人的能耐天下难及!
差点为杨集的话鼓掌叫好了!
他虽然不得不重用士族,可是对士族阶层这种“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的无耻行径十分厌恶!他们在标榜纯粹士族血脉并以此为傲的同时,哪有真正“耕读传家”的士族?
一个个口口声声贬低商贾,可是哪个士族都靠经商积累大量家业,过着钟鸣鼎食的奢靡生活的同时,还能用大量金钱去结交同盟、拉拢各方势力。
金刚奴就是金刚奴,这脸打的“啪啪啪”的响啊!
郑善愿勃然大怒,道:“卫王,焉能如此辱我?”
杨集面对暴怒的郑善愿,八风不动,只是冷笑着说道:“理越辩越明,道越论越清。没有激烈的思想交锋,就没有办法对自身进行深层认知。郑博士你且听听,本王哪句话辱了你?说得有理,本王当朝给你跪地磕头赔罪。”
“你……”郑善愿气得满脸赤红,狠狠瞪着着杨集那张挂满了讥笑的脸,恨不得扑上去一口咬死这小子!
实际上从南北朝至今,商业就已经成为不比农业差多少的庞大产业,只是其中庞大利润都统统世家门阀的库房,世家门阀之所以努力在政策上推崇“士农工商”,无非就是为了继续垄断商业、吃独食。
而比起恼火的山东士族大臣,关陇贵族大臣却是摆出了一副看好戏的样子。他们的根本是军队,泛滥的书籍虽然也令他们深受影响,但受损的利益远不如山东士族,也知道山东士族比他们着急万分,是以这些精明的老狐狸都躲在背后,等着山东士族跳出来反对。
关陇贵族自然也是家家户户的经商,但他们却没没有到处宣扬商贾贱之类的话,也不以经商为耻。但世代经商的山东士族一边努力的以“士农工商”的社会架构为由,保持他们高高在上的地位;一边以“士农工商”的社会构架、涛天权势垄断商业;另一边又在大骂“商人低贱”、“商人重利”。毕竟大家利益相同,所以关陇贵族有时候也会跟着叫嚣几句。
然而山东士族在北方双雄的斗争中投错了北齐,从而被成功夺权的关陇贵族狠狠地压制到地方之上,可他们对关陇贵族羡慕妒忌恨之余,又在鄙视关陇贵族,说关陇贵族是些上不得台面的爆发户。
彼此之间打嘴仗已经不是一两次了,但论及口舌之争,关陇贵族确实不是他们的对手,吃了不少的亏,如果见到七宗五姓中的郑氏代表给杨集骂得哑口无言,关陇大臣心头尽皆一片畅快。
“之前卫王说老臣所言有差,不知卫王有何指教?”崔仲方虽然不想跟杨集交锋,但郑善愿此刻被带歪了,若是不将方向扶正,今天想要逼杨坚下禁书令就成了空谈。
“崔侍郎乃是名满天下的名士,本王不过是后学末进,怎敢言‘指教’二字?只是崔侍郎方才说‘错字漏字到处都是’;又说‘天下人都去读书了,将无人耕作、朝廷无从收税’。这话就未免有些危言耸听了。”杨集微笑对着崔仲方行了一礼。
“哦?”崔仲方还礼道:“愿闻其详。”
“活字印刷术、油墨风行天下,书籍蔓延天下的现象,是民意,也是无法禁止的大势。而势是什么?势其实就是人心,大势就是大多数人的人心。当某件事能让大多数人获益,这些人就会拥护这种做法,当某件事令大多数人失去利益,大家自然会群体反抗,谁令大家利益受损、谁就失去人心、谁就受到大家抛弃。我认为朝廷面对当前的大势,要做的事情是将之扶正,而不是粗暴的禁书。”
杨集侃侃而谈道:“所谓的扶正,就是官方印制没有错字漏字的精确书籍,只要冠上‘朝廷’、‘官府’等等字样,并以同等价格出售,那么劣书自然遭到读书人的抛弃。商人、商户印制书籍也可以,但必须冠上自家作坊、家主的名字,这样以便朝廷监督、追责。之后再把这种政令公告天下,读书人知道以后,也就不会再买‘漏字错字’的书籍;不法商贩无利可占,甚至亏了本钱,如果想要从此获利,也只能照着精准书籍来印制,否则卖不出去;如此一来,岂不是两全其美之策?”
“至于崔侍郎的第二个担忧,那完全就是杞人忧天了。”杨集继续说道:“对于老百姓而言,吃穿住行、上收税赋才是重中之重,他们在温饱都没有解决的情况下,哪有时间和精力去读书?如果读书荒废耕作,他们又如何维持生计?即便是全民读书,但他们难道不要吃饭、不要穿衣了吗?本王不知崔侍郎怎么想的,但本王相信百姓饥寒交迫、饿得头昏眼花时,是绝对没有读书心思的。”
“卫王之言不无道理。”杨坚咳嗽了两声,微笑着看向群臣,说道:“诸位以为如何?”
崔仲方一时间也是无言以对,他也想不到抛出来的危言耸听的两个观点,竟然被杨集三言两话就解析透了,导致两个观点都站不住脚了,他要是继续固执己见的争执下去,那纯粹就是为了反对而反对了。
另一名太学博士王隆见状,连忙出列道:“就算卫王所言无虚,然而商贩为牟暴利,不仅令书中错漏百出,而且擅自曲解圣贤之言,玷污圣贤之书,这又作何解释?”
“曲解圣贤之言、玷污圣贤之书”这个命题,别说是在大隋王朝了,哪怕推后千年都是不容小觑的大问题。
王隆这个要命之题,与现代人争辩李世民功过十分类似,只要支持方摆出“自古能军无出李世民之右者”、只要支持方说出“本朝高祖能认同,难道你认为高祖有错?”往往就能令反方无从反驳、不敢反驳。
而杨集现在显然就是面临着反方的窘境。哪怕他素来伶牙俐齿,一时之间也无法作答、无法破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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