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州秦岭县位于群山环绕之中,这里是陇山山脉末端和秦岭交汇之处,自西向东的渭水北岸是秦州通往岐州、雍州的战略通道。北魏孝明帝为了扼守这条战略通道,在东边设立南由县,故而得名南由道,之后又在南由道西入口的秦州建立了秦岭县。
这条路的存在,使过往行人成功的避开异常难行的渭水峡谷和汧河峡谷,经过北魏、东魏、北周、大隋四朝的修缮,已经变得十分平坦便捷,是关中进入凉州南部的通道,无论是对西域动兵、还是对吐谷浑动兵,都能够起到巨大作用,其战略价值完全不亚于北部丝绸之路。
不过南由路这一段的渭水两侧山势陡峭,如果修建长空栈道的话,高得吓人的人力财力成本实在让人承受不起,于是这一段道路北移百余里,从岐州南由县向西,途经中间凹陷的陇山草原穿过陇山,最后到达秦州秦岭县。
六月的陇山草原进入了盛夏时节,草原也到最为明媚动人、牧草丰美的时刻;微风轻拂,到处是成群牛羊、马匹在一望无垠的草原上奔驰,一条条冰雪融水汇成的河流如玉带一般伸向草原深处。
这天上午,在距离秦岭县三十余里陇山草原有一支军队浩浩荡荡的从东边的岐州驶来,军队之中还有连绵十余里的车队。
他们便是前往洮州的杨集一行。
由于凉州局势不算紧张,所以杨集除了带来一万精兵、五百亲兵之外,还带了二十万石粮食和无数军用物资,一部分物资走水路,一部分随大军走陆路,仅仅用来驮运物资的马车骡车就有三千多辆;另外还有三千多名愿意前去河湟地区定居的士兵,也把他们的家眷一并带走,从而形成了一支声势浩大的队伍。
一万多名精兵个个骑着高头骏马、身穿黑色明光铠、腰挎横刀,手握战槊、背背战弓和圆盾,显得威风凛凛、煞气腾腾。
杨集也恢复了军人的装束,马鞍桥上挂着一张黑色骑弓,这是一张以百年柘木与犀牛角叠压而成的骑弓,弓体缠绕暗金色金属丝线,整体光亮鉴人、弧线流畅,无论是视觉还是触手感觉都十分舒服,因射击之时隐隐有雷鸣之声,故而得名风雷弓。
这是开皇年间,杨坚让匠作监大匠为杨爽打造的风雷弓,耗时足有三四年时间,由于它是五石强弓,杨集以前无法自如使用,故而一直松弦收藏在王府武库之中,以免坏了弓体、有损力量。
松弦收藏的目的与乐器同理,需要使用之时,再来驯弓;而所谓的驯弓,就是调节弓弦松紧、空弦拉放,使松弦太久的弓重新适应拉力,避免因骤松骤紧,损伤弓体。这张风雪弓在没有上弦的时候,长约五尺,如今上了弦,弓体缩短为三尺多长,正是最标准的骑弓长度。杨集的力量虽然还没有达到男人的巅峰时期,但也可以一口气拉满二十次左右,固然没有一直开弓的力量,但用来远程狙击敌方大将,却也足够了。
除了风雷弓,杨集的透甲乌金槊也是父亲遗传之物,至于槊头般的麒麟剑,才是量身定做的利器。
名槊、名弓、宝刀、宝马、明光甲加到一起,也让杨集的心境、气质从懒懒散散的亲王恢复成一名合格的大隋军人。
其实杨集心里还是相当怀念当初的纨绔生活,以前哪怕把权贵子弟打断手脚也不用负责任,每当面对出现这种事件,他非但不用赔钱,甚至权贵子弟的家长还要低三下四的送礼道歉。可如今,他的级别已经晋升到了和权贵们相提并论的地步,京城之只泛滥成灾的纨绔子弟都不陪他玩了。在等待兵部配送物资那几天,杨集每天带着薛举、尉迟恭去平康坊红灯区瞎逛,希望打几个纨绔子弟过过瘾,万万没想到那些纨绔子弟如同老鼠见到猫一般,变得仿佛比道德圣人还像圣人,纷纷抢着请他吃最好的佳肴、喝最好的美酒;抢着请他听最动听的音乐、看最美的妞跳最优美和最火辣的舞姿。
人家一个个都这么客气、这么乖巧懂事,换成是谁,谁都不好意思出手伤人。
美好的纨绔生活,一去不复返。
“公子!那边好像有一座高山。”问杨集的是魏征,他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腰间那把廉价的佩剑也已换成一把横刀,这是杨集给他的礼物,由花纹钢(乌兹钢)打造。
泥撅处罗可汗当初把花纹钢技术当礼物送给了杨集,王府的能工巧匠根据书上记载,成功把花纹钢研制了出来,而花纹钢锻造出来的横刀刀身呈暗黑色,刀面有细细的明亮条纹,刀刃寒气森森、锋利异常,端是杀人放火之必备神器。
杨集顺着魏征所指望去,可以清晰看到黑黝黝的山脉,便说道:“那是南陇山最高峰,我们走到它正前方,南由道便开始平缓向下,到了平地便是秦州所在的陇中平原!你没问题吧?”
“我能有什么问题?”魏征呵呵笑道:“相比士族为王的冀州大地,我更喜欢有教无类的凉州,等我稳定下来,就写信回家,让家小也从老家搬来凉州定居。”
“敬之你呢?有什么决定?”杨集将目光看向了旁边的凌敬,笑着问道。
凌敬答道:“我和玄成相交多年,都认识双方父母,到时候让两家家小一起过来好了,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如此也好!”杨集点了点头:“依我之见,也不用等什么安顿了,你俩现在就写封信,并留下地址。我让人送回大兴,由王府商队把你们家小接到大兴王府,休整好了,再来甘州。这样也能确保你们的家眷一路无忧,你们以为如何?”
魏征和凌敬闻言大喜,连忙拱手道:“多谢公子。”
“公子,我也打算把家小接来凉州定居。”旁边的尉迟恭也说道。
杨集笑道:“你家大业大,可以吗?”
尉迟恭说道:“我让他们把家业变卖即可。”
杨集稍微想了一下,向他们三人说道:“我这个凉州大总管也不知能当多久,要是你们贸然把家小搬到甘州,以后还得搬,不如先在大兴城落籍,日后看势来行。当然了,我在甘州的府邸占地极广,你们家小若是前来团聚,完全容纳得下。”
“还是公子考虑周全,卑职等人草率了。”魏征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他知道薛举、宋正本的家小也在大兴城,家小不但得到王府庇护,他们的子女还在王府私学接受教育,学习条件的不比世家门阀私学差。要是他也可以通过杨集的关系落籍大兴城,那么就是京城人士了,不仅利于后人扩展视野、利于后人成才,而且日后探视亲人、或是亲人前来甘州团聚都很方便。
杨集这个凉州之首,不也是这样两头跑的吗?
“那就这么说定了,你们立刻去二号车写信,然后交给张出尘,她会安排‘人手’送回大兴。”杨集这时也开来了两辆豪华大马车,倒不是为了享受,而是当作移动办公室,里面堆了很多公文、书籍。至于所谓的“人手”,自然是柳如眉和张出尘、慕容弦月掌管的信鹰。
“卑职遵命!”魏征和凌敬、尉迟恭行了一礼,策马奔向打着红色旗帜的二号马车。
杨集策马奔向队伍前方,发现薛举和李大亮正在争论着什么,两人见杨集过来,一齐躬身施礼道:“参见公子!”
“你们这回又在争什么?官渡之战、还是赤壁之战?”杨集笑着问道,这两个男人饱读兵书、熟知种种经典战例,在学习兵法之时,各有自己的见解和心得,只要他们有空闲时间,就会凑到一起开辩论会。
“公子这回猜错了。”李大亮笑着说道:“我俩探讨的问题是‘大隋最大之敌是谁’。”
“这是好事啊!”杨集笑着问道:“你们觉得谁的威胁最大?”
李大亮比杨集还小一岁,远不如薛举稳重,还有一些年轻气盛,他抢先说道:“薛兄认为高句丽对大隋威胁最大,可我却觉得是东/突厥。”
杨集十分喜欢部下们时不时搞出来的辩论会,这种氛围既能使大家成长,也能为杨集提供许多制订制度的论点论据。当然最关键的还是长期听着一帮商智商的人辩论,杨集自己也变得聪明了一些。所以每当大家没有好议题的时候,他主动找些课题给他们争论,并且让正反双方在事后写出辩论心得,权当是秀才科的“策论”,大家各有所得,人人乐在其中、乐此不疲。
他笑着问道:“你们是从哪些方面得出的结论?论据和理由又是什么?”
两人面面相觑,尽皆说不出话来,其实他俩也只是聊着聊着就聊到了这里,并没有进行周详的事前准备。
薛举愣了好半晌,才尴尬的说道:“我是因为开皇十八年的大隋与高句丽之战,那一战是我大隋王朝立国以来,唯一的一次惨败,心中极为不忿。另外一个原因是我听说高句丽人反复无常。”
“我大致给你们说一说高句丽吧!”杨集说道:“首先、高句丽与突厥、吐谷浑等游牧民族有很大的不同,他们有稳定的农业根基,游牧的生存条件容易受到天灾人祸影响,而有稳定农业的高句丽,政治和经济也就相对稳定,再加上他们的制度无限接近大隋王朝,政权十分稳定,军队战斗力充足,对大隋来说自然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威胁。其次、汉朝以来的中原大地长期处于内战之中,而没有一个统一、强有力的政权对高句丽施压,正好给他们提供了蚕食辽东的机会,从北魏至今,他们一直没有停止过领土扩张,在侵略中原这件事上,非常有决心。”
“第三、高句丽在辽东的地位,就如我大隋在天下的地位,高元在辽东的地位,就如同是圣人的‘圣人可汗’一般,契丹、奚族、粟末靺鞨多次响应他的号召,多次攻击大隋就是最好的证明。如果他们将来合力进攻,足以动摇大隋北方安全。所以当年对高句丽的出击,绝非是一场简单的战争,而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伟业,是维护大隋统一、领土完整、东北方长治久安的重大战略之一。”
杨集见薛举和李大亮听得入神,继续说道:“只是高句丽有着得天独厚的天时、地利优势,他们在易守难攻之处建立大量军事要塞,这些军事要塞都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险,只要极少兵力就能阻止我们的大军。而我军远道征伐、异地作战,处于后继乏力的劣势,耗不过他们。另外,高句丽怀有极深的忠君爱国观念,每当遇到外敌之时,能够上下一心抵抗外敌。所以那场战争,天时、地利、人和都在高句丽那一方。”
当时高句丽王高元率高句丽和粟末靺鞨联军进扰辽西,被时为营州总管的韦冲击退。杨坚随后令杨谅、王世积为行军元帅,周罗喉为水军总管,率领水陆大军三十万进攻高句丽。
但是周罗喉的水军在海上遇到大风暴,战船大多数都沉没了,劫后余生、惊慌失措的水军残兵刚刚抛锚休整,就被以逸待劳的高句丽水军袭击了。而杨谅、王世积和高颎为首的陆军,同样遭遇大雨水患,使后勤无以为继,缺少食物的陆军还没有开战,一场席卷全军的瘟疫不期而至。到了九月,水陆两路隋军不利而归,三十万大军死了十之八九。
这场无限接近于全军覆没的惨重伤亡数目,远远的超出了大隋与突厥汗国博弈至今的总和,也难怪薛举说是惨败。
当然了,隋军这场惨败除了遇上不利的地形、不利的天气之外,关键还在于自身轻敌大意,从高元入侵到大隋不利而还,所用时间还不到一年,这里面就存在战前准备不足、仓促出兵、轻敌大意、知己不知彼等等问题。
而当时,刚好是步迦可汗和都蓝可汗一决草原霸主的关键时刻,大隋王朝正在和突厥汗国进行着一场声势浩大的争霸战争,所以杨坚为了避免两线作战的不利局面,只好同意了高句丽的求和,将全部力量放在突厥这一边。
杨集向李大亮问道:“那你呢?你认为东/突厥是大隋最大威胁的理由是什么?”
“公子都这么说了,我还能说什么?”李大亮话是这么说,但还是分析道:“我的看法主要是来自大隋与东/突厥的边界线太长,东/突厥全民皆骑、来去如风,我们可以对付集结在一起突厥大军,却无法解决他们多不胜数的小股游骑,没日没夜的骚扰就像是疲军之计一般,让我们防不胜防、攻无可攻,实在太可恶了。不过相对于可以缩到乌龟壳里的高句丽,东/突厥确实容易对付一些。”
“话不能这么说!”杨集摇头道:“任何事情都不是一成不变,敌人也不是一成一变的,比如说突厥汗国一直与我大隋打,可是今天的东/突厥、西突厥却争相称臣;而我大隋出于战略需要,也认下了这个‘臣子’,并怂恿他们打仗,但是他们强大以后,照样成为大隋强敌。所以在看待问题、看待强敌的时候,要结合周边异族的制度、军力、财富、人口等因素来审时定势,不能片面的一概而论。”
他话音刚落,远方忽然传来一阵阵雄浑的号角声,只见一队骑兵从前飞驰而来,杨集一眼就认出了旗帜上了“秦州刺史元”五个字。
这支军队停在一箭之外,为首校尉单骑上前,拱手施礼道:“请问卫王何在?”
杨集道:“我就是!”
校尉连忙下马行礼,“启禀卫王,卑职乃是秦州校尉元尚武,奉刺史元善之命前来通报,元刺史已在十里外恭候多时,如今正往这边奔来。”
杨集向远方眺望,果然看到几百名骑兵正向这边滚滚而来,他回头下令:“全军暂停!”
队伍停在前方两里之遥缓缓停下,十多名士兵簇拥着一名年约五旬的文官继续向前。此人头发灰白、眼角上布满了细微的皱纹,那个活像是矛隼硬嘴一般的鹰钩鼻令人印象深刻,给人一种十分奸诈的感觉。
此人便是秦州刺史元善,乃是元氏的中坚分子,与元胄、元寿是同辈,他跳下马背便向杨集快步奔来,十分热情、十分激动行礼道:“卫王,卑职等你多时了!”
这热情劲儿在旁边的人看来,仿佛他和杨集有了几十年的交情,正处于“他乡遇故知”的喜悦之中,可杨集实际上只是在开皇年间的几次元日朝会上见过元善几面,甚至连话都没有说过一句。再加上元家在贺若弼刺杀案中受到牵连,惨遭重创,所以元善的表演不但没有感动杨集,反而让他心中有一种“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的感觉。
“我从秦州过境,还要麻烦元刺史多多关照了。”杨集假惺惺的说道。
“那是必须的!”元善拍着胸脯说道:“要是少粒米、少文钱,我元善都赔给卫王,不过卫王好不容易过境一次,可得在上邽城住上三五天。”
杨集拱了拱手,冠冕堂皇的说道:“我也想白吃白喝几天,只可惜公务紧急、刻不容缓,以后有的是麻烦元刺史的机会。”
“卫王着实是我辈楷模。”元善竖指而赞,指着远处搭起的帐篷,笑着邀请:“要不,咱们去喝一两杯。”
“恭敬不如从命了。”杨集无奈,只得跟他走向刚搭起的大帐里,元善的士兵准备得十分充分,不仅搭起了帐篷,里面还铺了地毯,中间那小桌子摆满酒菜。
“卫王请坐!”元善热情地邀请杨集坐下,又给他满了一杯葡萄酒:“请!”
“请!”
两人连喝三两杯,元善郑重的说道:“卫王带这么粮食钱物,又有众多士兵家眷拖累,定要当心马匪啊!”
“马贼?”杨集皱眉问道:“这里离京城只隔着一个岐州,哪里来的马贼?”
元善叹了一口气,苦笑道:“秦州四周山势耸立、丛林密布,自前年起,便出现了一支数千人的马贼,他们以抢劫商旅为生,杀人越货、无恶不作,我几次镇压,可是他们很快便逃之夭夭、隐入山林,着实令人头痛无比。”
“是吗?”杨集十分惊讶的问道:“这些马贼是何来路?”
“其实就是生活在这一带的羌人,当他们放下武器,就是普通的老百姓,让我查无可查。”元善看了杨集一眼,欲言又止的犹豫了一会儿,又补充道:“由于凉州那边执行‘四等人’的政策,他们不敢与卫王为敌,于是纷纷从洮州、成州、渭州跑到了这边,如今具体有多少人,着实是说上不来。”
杨集点了点头,起身拱手道:“多谢元刺史提醒,今天时辰还早,我就不多留了,以后有机会再聚。”
杨集刚才把话说死,元善也不好再勉强,也起身说道:“也罢,祝卫王一路顺风,我会派遣一支军队护送你们到渭州边境,若是过境,我也没办法了。”
“多谢元刺史!”杨集也不推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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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到半个时辰,杨集的队伍便过了秦岭城,之后又绕开不远处的秦州州治上邽城,继续向西边行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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