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渐遮住了天际,卫王府亮起了灯火。萧颖和柳如眉在主宅正堂对坐闲聊,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套莹白如玉的白瓷茶具、一些点心水果。
听到外面忽然传来脚步声,姐妹俩一起望向了门口,见来人正是去了皇宫一天的杨集,不由自主的露出了如花笑容。
侍立一旁的秋水和秋月早已迎了上去。秋水伸手接过杨集脱下的朝服,放在一旁的衣架上,秋月端来早已备好的温水,给杨集净手。
柳如眉也迎了上来,温柔的递上一方白叠帕子,问道:“圣人只是召见而已,郎君何以回来得这么晚?我和大娘子还等你用晚膳呢。”
“今天谈的事情多了一些,秋水秋月,让人把晚膳端上来。”杨集接过帕子随便的擦了下手,便坐到了大老婆的身边。
“喏。”姐妹俩应声而下。
萧颖倒了一杯茶,推到丈夫面前,关切的问道:“是不是与武举有关?”
“正是!”杨集喝了一口茶,说道:“我的假期算是泡汤了,圣人已经任命我为武举总监察,明天又得忙了。”
萧颖咬了咬嘴唇,轻声道:“是不是兄长把你给卖了?”
“跟你兄长关系不大,就算与他有关,也轮不到你这个卫王妃来愧疚。”杨集明白萧颖的想法,她认为是她哥哥萧玚不仗义,将自己推进了火坑,心里很是过意不去,但是他得打消萧颖这种念头,让她明白自己已经是杨家妇、而不是萧家女。若是萧颖与“五姓女”是一路人,那他即便是再舍不得,也要收回毫不保留的信任、感情。
“五姓女”与和亲公主没有半点区别,几乎都是娘家打入‘敌方’的高级间谍。
她们生下来就失去自由,她们在牙牙学语时就要接受各种训练,她们得到最顶级礼仪教育的同时,还要接受一切以家族、以娘家为重理念的洗脑。所以出色的五姓女都具备知书达礼、华贵大方、能书善画等特征。
受严苛训练的五姓女,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能弹古琴吹洞箫;研磨即可一手好字,提笔画出美好卷轴,堪称女中典范,用完美来形容她们也不为过。
她们的未来只有两个,一是与其他世家大族联姻,这样既能将七大望族盘根交错交错在一起,形成唇亡齿寒的利益网络,又能在夫家和娘家利益发生冲突时,充当娘家打入‘敌方’内部的间谍。二是嫁给极有潜力的贵族子弟、中小士族子弟、寒士,将他们收入娘家的势力范围之内,壮大娘家的势力。
不过大隋王朝是关陇贵族的天下,人人都想巴结关陇贵族上位,便是沦落为灰孙子的五姓七宗也不例外,甚至赚钱也要把族中女子送入某个大贵族,所以“五姓女”这个品牌在大隋王朝是处于一种赔钱的投资阶段,不像唐朝那么响亮和夸张。
萧颖听出了丈夫的话意,急着说道:“郎君,我绝对不是心向娘家那种女人。我只是、我只是觉得因为我的缘故,郎君才尽心尽力的帮兄长化解难题,才有了后来的的出卖,以及现在这个总监察……”
说到这里,萧颖已经怕得脸色苍白、浑身颤抖,眼睛里亮晶晶的,隐隐有泪光闪烁,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丈夫要是认为自己心向娘家,是萧家的密探,他以后即便对自己好,那也是表面上的虚假的相敬如宾,而不是现在这样,若是失去丈夫信任,那她一定痛彻心扉、生不如死。
“无须解释,我明白的!你的心,我也明白。”杨集握住了她的手,从冰冷颤抖手察觉到她内心的恐惧,也能体会到—个痴情女子对他深情,但是话虽不怎么中听,可这是他的底线,只有事先交待清楚,方能避免悲剧的发生。
“我生是杨家人,鬼是杨家魂,一切皆以郎君和夫家为重。真的,你要相信我。”萧颖声音依旧轻柔,却有些哽咽起来,别过头去,不让杨集看见她涌出的泪水。
“我相信、我相信!”杨集将她搂在了怀里,柔声安慰。
过了好一会儿,萧颖才平静下来,慢慢的从丈夫的怀里坐正,不过她依旧迷信世家门阀的势力,担忧的问道:“郎君打算怎么做?”
“实际上武举总监察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以我对世家门阀造成的伤害而言,哪怕是把乙榜四百个名额通通送给世家子,对方也不会感恩,更不会放心仇视、仇恨,所以再得罪一次也无所谓。”
杨集拭去她脸上的泪珠,安慰道:“世家门阀势力是大,但它们是一盘散沙,大不过皇帝。它们是有无数人力物力可用,可皇帝掌握的人力和物力、财力更大,更厉害的是皇帝代表天下正统,他是规则的制定者,世家门阀只能遵从。只要我有皇帝这个大靠山,自己又行得正、走得端,有什么好怕的?”
“我是朝廷命官,是堂堂正正的武举总监察,只要秉承公正之心,便能高举律法的武器,行使人们拍手称快的正义之权。另外还有一件事,我得告诉你们……”
杨集看了萧颖和柳如眉一眼,郁闷的说道:“今天和圣人聊着聊着,就刹不住了。于是主考官也变成我杨集了。”
武举总监察就是监督官员,简单得很。他郁闷的是武举主考官这个差事。
这是因为今天和杨广商议之时,自己嘴巴关不住、刹不住车,杨广一拍大腿,说了句“我觉得你最在行,考虑得最周详,干脆你把主考官也兼任算了。”
于是乎,杨集既是武举总监察,也是主考官。
虽然说大隋几十年来,几乎年年在搞科举,但贵族式的科举筹划不周、影响不大、规模极小,俱是贵族子弟在比拼,十分的潦草!可以说,满朝文武都没有举行如此大规模盛事的经验。
全都靠自己带头来搞。
当然,他也明白杨广的意图,杨广并没有指望首届武举就能招揽到什么大才、天才,他仓促上马,不过是借着军方诉求的东风,为武人启动一个唯才是用的理念而已,他图的不是现在,图是的长远的未来。
可再草率、粗糙、潦草,那也是面向全国武士的武举啊!
更要命的是,全国武士都来了,时间已经相当紧迫了!
“……”萧颖、柳如眉听了杨集的话,深感无语。萧颖以一种几乎生无可恋的口吻道:“武举迫在眉睫,郎君决定怎么做?”
杨集说道:“自然是将之前的章程推翻重建了!”
武举比的是实实在在的东西,你不如人就是不如人;不像科举,考科举的时候,就算你把文章写得花团锦簇,考官因为个人喜好,有的觉得好,有得觉得不好,最是容易出分歧和纠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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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国公宇文述的府邸位于崇仁坊,他因为有拥立之功,再加上本人善于钻营,因此深得杨广信赖。
谷</span> 达官贵人都希望搭上宇文这艘大船,继而使自己的地位有所提升,每天上门求官、求升迁、拉关系的达官贵人络绎不绝,使许国公府前广场车水马龙、连绵不绝。
几乎所有京官都知道宇文述有两大爱好,首先是爱财如命,早在开皇年间,宇文述便家资钜万,宝库中的奇珍异宝多不胜数。
其次是喜欢收假子;收假子其实就是魏朝、周朝家兵制的延续,当年关陇贵族各大门阀手中动辄有家兵数万,这些家兵都跟随主人之姓;像宇文述,他的先祖本姓破野头,不过是宇文氏的家奴而已,但是随着他的父亲宇文盛和本人的强势崛起,他们再也不承认自己是家奴出身的人,而是以宇文皇族一支自居。
到了开皇年间,杨坚废除了不利天下稳定的家兵制,强行让世家门阀的家兵改回本姓,家兵制便渐渐消失在大众眼前,但是暗地里,关陇贵族又用认假子方式将家兵制延续了下来。更让他难以调查的是,这些假子都以本姓深入军队,控制了底层军权,这就是关陇贵族根基所在,想动他们十分困难。
宇文述在先帝时期就收了无数假子,传闻他有假子三千,这些人要么是武艺高强的武士,要么就是文采斐然之士,只不过先帝杨坚对此控制极严,因此宇文述只敢偷偷摸摸的收。
但是随着杨广登基,自己地位的提升,宇文述借武举来收假子的心,一下子又膨胀了起来,他希望把乙榜那些出类拔萃之士都收为家奴般的假子,然后通过自己的关系,将他们安排到各个职位之上,以此来壮大自己的实际势力。
此时他正在书房中接见兵部员外郎王世充,听他汇报乙榜的报名情况。
王世充的祖父是西域胡人,后来迁到关中新丰县定居,他祖父支颓耨早逝,父亲支收跟他改嫁到霸城王氏的母亲生活,因而改为王姓。王世充长得高大魁梧、满头卷发,很有胡人的样貌。他在开皇年间,因战功被授予仪同三司的散官,由于他善于钻营,便靠自己的努力,一步步跻身于朝官行列,成了兵部员外郎。
王世充极有政治眼光,他早已察觉到杨素有功高震主之嫌,鼎盛之后便会走向衰弱,跟杨家混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情,于是他在众人追捧杨家之时,早早投靠了蓄势待发的宇文述,极尽奉承谄媚之能事,渐渐成了宇文述在朝中的心腹,若非宇文述不敢上级的收京官为假子,宇文述假子中的大太保一定非王世充莫属。
这届武举,王世充和几名同僚是乙榜的主要负责人,由于他很精明能干,所有事情都办得妥妥帖帖的,便成了乙榜的主导者,名义上他是听从兵部尚书萧玚、兵部侍郎段文段的命令,但是他实际上是在为宇文述办事。
榜文上漏洞便是他遵照宇文述的命令而为,向世家门阀卖个人情是其次,主要还是便于宇文述安插人。
王世充恭恭敬敬的向宇文述说道:“大将军,截至今天,报名考乙榜的武士计有三万四千余人;按照榜文公布时间、远方考生的行程来算,该来的都已经来了。就算后期还有人闻讯赶来,顶多也就四万人左右。”
“报名时间还剩多少天?”宇文述问道。
“报名时间截止于腊月十八,目前还剩下三十七天。”王世充谄媚道:“大将军,要不要把报名时间缩短?”
可怜的王世充,至今还以为主考官是萧玚、段文振,考核的方式还是按照他设计章程来走。
这其实也是一个时间差,由于萧玚和段文振昨天才知道武举存在的漏洞,两人向杨广请罪以后,抓紧时间补漏洞、重新设计考核章程,等他们今天上报杨广的时候,正好撞到了杨集,当杨广把主考官、总监察安排给了杨集以后。杨集为了让魑魅魍魉现出原形,不许二人将事情透露出去,给人营造出一种依然如故的假象。
而王世充是最大的嫌疑人,他当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杨集和萧玚、段文振拉入了黑名单,他又岂能知道这些?
“没有这个必要!我也不想管这些。”宇文述对这些不感兴趣,他懒懒散散的打了一个呵欠,吩咐道:“反正你至少要给我一百八十个名额。”
这一百八十个名额,宇文述打算拿一部分来安排自己人;一部分是世家门阀、文武大臣知道他和王世充的关系,于是便花了重金来买名额,既然收人钱财,那他自然得替人消灾,否则以后怎么做生意?至于另外一部分,则是准备武举启动以后,待价而沽。
“这个……”王世充闻言,心中大感为难,他暗是收了三十个人的好处,必须保证这些人夺得名额,其他几名同僚也有自己的人选,所以光是他们这里占了一百二十多个名额,而宇文述更加贪婪,一下子就要走一百八十个名额,要是后期再有位高权重的大臣、世家门阀塞人,那么最后留给几万名普通将士、民间武士争夺的名额,能有三五十个就不错了。
宇文述看出王世充的犹豫,冷冷的说道:“怎么了?难道王使君连这点小事都不愿帮了?”
王世充见宇文述连‘王使君’都叫出来,连忙表态道:“大将军,卑职自然是没有问题,只是恐怕圣人那里不好交待啊。”
王世充担心几万名武士发现他们疯狂作弊以后,会联合闹事,到时候,宇文述是没有什么事,他们几人非死不可。他这番话,其实也是在提醒宇文述,圣人在盯着呢,别太过分了。如果宇文述因为害怕圣人而减少名额,那么他也保险了。
“圣人日里万机,岂能时刻盯着武举?他要的只是一个结果而已,至于过程,他并不关心。所以圣人那里,你根本就不用担心!”宇文述挥了挥手,漫不在乎的说道:“而且武举又不要提笔写字,更没有把柄留下。只要在考武器、考骑术的时候,考官说某个人好那就好,说某个人一无是处,那么此人就一无是处。要是实在糊弄不过去,考官也可以说此人出自反隋家庭、说此人品德败坏、说此人是十恶不赦的地方恶霸。另外,为了方便你来操作,我会建议圣人增加兵法科。”
“多谢大将军教诲,卑职明白了。”王世充松了一口气,对于宇文述的老奸巨猾更是叹为观止,一种高山仰止之感,自心底油然而生。
宇文述又想到了一事,叮嘱道:“考核之时,你帮多留意一些家世不好,却有真本事的人,如果发现这类人,你第一时间把他们名字报过来,”
王世充异常精明,一听宇文述这么说,便知道他动了收假子之念头,目的是借朝廷的武举来扩充自己的势力,若是将乙榜出类拔萃的民间武士一网打尽,日后宇文述只要在朝堂之上稍加运作,这些人便会成为一支不可忽视的、独属于宇文家的中坚力量。
他拱了拱手,说道:“大将军之教诲,卑职谨记在心。若是没有其他吩咐,那卑职先行告辞了。”
“嗯!”宇文述点了点头:“你放心,我不亏待你的。”
“谢大将军。”王世充躬身一礼,便慢慢的退了下去。
王世充走后不久,宇文化及便大步而来,向父亲拱手一礼,说道:“阿耶,长秋监杨安奉圣人之命,将封信交给您。”
宇文述连忙起身,问道:“长秋监在正堂吗?”
宇文化及将一封信呈给父亲,说道:“长秋监把信交给我,就走了。”
“哦!”宇文述打开书信一看,顿时一屁股坐在榻上,脸色也变得十分凝重起来。
宇文化及凑近一看,不由惊呼出声,信笺上只有一行字“大将军,卫王在并州遭到伏击,你认为是谁泄露了他的行踪?”
是谁?
自然是宇文述了,而经手人,则是宇文化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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