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兴城实行宵禁,每天一到晚上,大街除了巡城军和特批的人群,其他人等一概不许通行,全城民众都住在一个个豆腐块般的坊内。一个坊相当一个住宅大区,外面都有两丈多高的坊墙,皇宫正南方的三十六坊只有东西两道门,其余各坊都有四门,这些门户到了晚上也是要锁门的。
晚上落钥的时间一到,各处钟鼓楼就会敲响关门的钟鼓声,只要坊门一锁,大兴城主街道都变得冷冷清清的,人们只能在各个坊内活动,随时时间推移,繁星点点的大兴城就会变得一片漆黑。
要说灯火通明、彻底长明的地方,自然也是有的,皇宫姑且不论,各大豪门也是如此,要么是家里大排筵宴款待客人、要么是饮酒作乐歌舞助兴;而青楼妓坊更是丝竹声声、燕语莺声、载歌载舞到通宵达旦……
所有这些都没人去管、没人在意,因为宵禁禁的只是夜间上街,防止的是反对势力将兵力部署在各坊,并在同一时间冲出各坊,向皇宫发起猛烈攻势。像现在这样关了各坊坊门,即便有人闹事,那也只是波及一个坊,即便有人占领坊门,攻向皇宫,那兵力也是藏在几个坊内的兵力,影响不大。况且夺坊门也是需要时间的,就算是反对势力在同一时间发动叛乱,那也存在相当长的时间差,这也是巡城军、皇宫禁卫最宝贵的准备时间。至于你在家里、在坊内各里各曲怎么热闹,与旁人全无关系。
一般来说,只要城门、坊门一关,谁叫门都不会再开了;不过任何一个时代都有一些人享有特权,比如说加急信使、紧急出动的军队、有紧急任务的大臣……而杨集,显然就是有这个特权的人。
武举的比试方法,流程都已经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考官、监督官员也都如数到位了,需要用到杨集的地方基本上是没有了。
而他的两名新副手分别是史万岁、史祥,此二将皆是忠心耿耿、忠君爱国之士,不仅明白杨广对乙榜的重视,而且乙榜经过今天的的大驱逐,使武举乙榜成了朝野关注的焦点,两人绝对不会在此事上弄虚作假、玩忽职守。所以杨集将军营防务交给他们以后,便带着一队亲兵连夜回城了。
叫开城门、坊门,一路来到王府正门,朱粲策马上前叫开了大门。
杨集在灯笼光晕、雪光映照下,于府门前纵身下马,在侧身那一瞬间,眼角忽然发现门楼左侧的角落里缩着一个人,他将马缰交给一名亲卫,提剑在手,上前问道:“你是何人?怎么睡在雪地里?”
然而没有得到回应,紧紧跟随的张出尘说道:“公子,那人不会是冻死了吧?”
“去看看!”杨集想了想,便迈步走近前去。借着张出尘手中灯笼的灯光仔细一看,却是一个身形臃肿的女人,她用一件昂贵的貂绒斗篷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然后抱着双膝坐在地上,脑袋死死的埋双膝之上,似乎是在睡觉,也似乎冻死、冻晕了。
杨集看不到人的模样,却发现她的斗篷异常眼熟,萧颖好像也有这么一件。
旁边的张出尘证实了杨集的猜测,只听她很肯定的说道:“公子,这是大娘子的斗篷,大娘子在郊游之时见到裴家娘子衣着单薄,便送她了。”
“不是吧!”杨集大吃一惊,上前推推那人的肩膀,不太确定的叫道:“裴淑英?”
女人轻轻的“嗯”了一声,她缓缓地抬起了脑袋,露出了润玉一般的秀靥,不是裴淑英又是谁?
待她看清叫醒自己的人是杨集,忍不住惊喜的叫了声:“文会兄长!我们又见面了。”
她一把扯下头上的斗篷帽子,颊上一对笑涡浅浅一现,像只燕子般轻盈跃起,喜孜孜地挎住了他的胳膊,这样的动作,若是一个小女孩来做当然无可挑剔,可两人在大隋王朝都是成年人了,这就显得有些唐突了。然而惊喜之下的裴淑英落落大方,优雅自然,好像如此是理所当然之事。
杨集仔细的打量了裴淑英一眼,发现她的脸色红通通的,嘴巴和鼻孔中都喷着一股淡淡的酒香,大眼睛水汪汪的,似乎有些神志不清的感觉。好奇的问道:“三更半夜的,你怎么跑这里来喝酒睡觉了?不怕冻死冻坏?”
“不怕!我是有备而来的。”裴淑英放开杨集的手臂,后退了几步,只见她将斗篷张开,露出了里面的衣服。
杨集这才发现她里三层外三层,把自己裹得臃肿不堪,整个人就像是一只笨笨的大熊猫;同时也发现她刚才坐着的竟然是一个黑色的包裹,果真是一副有备而来的样子。
他指了指地点的包裹,又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好的不学,竟学红拂夜奔。”
“……”张出尘诧异的看了杨集一眼,心说我什么时候夜奔了?
“我阿耶太霸道了,他今天辩不过我,便打算把我关到心服口服为止。我是肯定不会认输的,可是又怕他真的把我关上一辈子,于是便假装心服口服,然后就学红拂夜奔了。”
裴淑英当然不知红拂夜奔是什么东西,只是她本来只想喝一两口酒御寒,可后来越喝越凄凉、越喝越想哭,最后竟然稀里糊涂的把自己灌醉了,此时她还有点稀里糊涂的,于是便顺着杨集的意思加了进来。
“……”张出尘听得懵圈了,怎么都说我夜奔,我夜奔谁了我?
裴淑英说了好一会儿,立马可怜兮兮向杨集说道:“我要是逃到亲戚家,我阿耶肯定找得到,并且把我绑回去关一辈子;而客栈又不敢去。思来想去,除了你这里,我好像没有别的地方可以躲了。你可怜可怜我,就好心收留我住几天,只要几天就行了。”
“好吧,好吧!”杨集想了想便决定将她收留下来,而且她和萧颖是朋友,以萧颖名义收留也不怕什么流言蜚语,这样也省得她在冰天雪地的晚上到处乱跑。
裴淑英见杨集答应了,脸上终于露出了放心的笑容,一双笑眸几乎化作了两弯弦月,她喜滋滋的说道:“我就知道你不会忍心看我流落街头的。”
杨集忽然又想到了一个问题,忍不住说道:“我娘子在家的啊!你怎么不叫门?”
裴淑英讪讪的说道:“我喝酒御寒,一不小心喝多了,连门也找不着了。”
她当然没有醉到找不到门的地步,主要是她害怕萧颖看到她醉态可掬的模样以后,误以为她是个喜欢酗酒的坏女人,所以她宁可坐在冰冷的墙角睡也不叫门。
杨集随手拿起她的包裹,入手却是一沉,少说也有二十多斤,随口问道:“什么东西,竟然这么沉?”
“珍珠黄金之类的!”裴淑英心中心中得意洋洋的,浑然不知自己的一切举动都是在裴夫人的配合下完成的,若非是裴夫人支开了府中下人,她根本就躲不过裴府众多下人的目光,不然的话,别说是带这么多东西了,便是连门都出不了。
“你提得动啊?”
“提不动,我扛的。”
“进去吧!”杨集领着她向敞开的大门走去,边走边说:“你拿这么多值钱的东西,莫非打算长期离家出走?”
“应该是吧!”裴淑英说道:“这是我用来开店的资本,我想在大兴城开一家名叫闻喜裴氏的青楼,自己当老鸨,让我阿耶丢尽颜面。”
裴淑英这番话,令杨集刮目相看,不过这话听听也就罢了,裴矩若是知道她开青楼,非得让人砸她场子、关她一辈子不可。
“不过我觉得应该开不了。”裴淑英其实也知道她老子素来好颜面,以他现在的权势而言,自己别说开青楼了,便是正常的店铺的估计都开不了。
之所以说给杨集听,是因为她生平首次翘家,并且还成功来到了目的地、见到了想见的人,正处于心花怒放、激动异常的时期;现在说这番话,更多是得意和高兴的向爱郎撒娇、表功。
等他们到了中庭,萧颖便和提前回家的柳如眉迎了出来,她知道杨集今天回家,便强撑着睡眼在等,当她俩看到杨集竟然把裴淑英带回来了,不禁大吃一惊。
大致的了解了情况以后,萧颖亦是震惊无比。
在这男尊女卑的时代,被津津乐道宣扬的男女逸事永远都不是司空见惯的东西,贵族女子私奔、离家出走固然是有,但却异常罕见,正是因为少得可怜,所以偶尔出了个卓文君和司马相如,才被文人引以为逸事的记录下来。
萧颖在读到这段故事时,也被他们浪漫的爱情故事所感动,可她感动过了就过了,本人却从来没有效仿的心思。虽然她也知道裴淑英确实有点爱慕自己的丈夫,可这种连夜跑来的举动,却是她万万没有想到、想过的事情。
只不过萧颖的想法也跟杨集一样,既然人家裴淑英都跑上门来了,于情于理都不能让她一个女孩子在晚上到处乱跑、露宿街头,一切先让她安顿下来再说。
听说裴淑英在雪地里睡了一觉,萧颖怕她受寒气入体,十分心细的派人准备姜汤、浴汤和食物。
见她洗漱干净、吃饱后露出一脸疲态,也就不打扰了,让她在客房好生休息。
回到主卧内室,却听正在整理床铺的柳如眉说丈夫去了书房,于是又步子匆匆的跑向了书房,正好看到换了身衣服的杨集正趴在案上写字,也不知他在忙活些什么。
萧颖放慢脚步,坐在丈夫的对面,幽幽的叹了一口气:“郎君,你说应该怎么办?”
“她现在正和裴矩闹别扭,等她气过了头,自然就回家了。”杨集抬头看了妻子一眼,继续说道:“反正你和她是朋友,就以你的名义招待她几天。”
“嗯!也只好如此了。等天亮了,我再与她好生谈谈。”萧颖认同了丈夫这种处理方式,以她名义出面的话,这对谁的名声都好,更不会有什么难听的风言风语。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藏在心底的话:“郎君,你跟我说老实话,你是不是喜欢淑英?”
“你想哪里去了?我只是把她当成一个比较谈得来的小朋友而已。”杨集哭笑不得的解释道:“我们府内漂亮女子多的是,可你见我祸害过谁了吗?”
萧颖为之哑然,在这个早婚早育、注重传承的时代内,不说那些手握重权的高官,甚至许多没有功名的世家子弟,家中妻妾加起来都有两位数。然而杨家杨忠这一脉,大多数都是与社会格格不入的异类,杨坚那一代多少有怕老婆的因素在内,姑且就不说了,到了这一代,他们堂兄弟除了杨勇、杨俊之外,女人的数量都少得可怜。
而她的丈夫杨集作为手握大权的亲王,却只有两个,她萧颖是明媒正娶的正妻,庶妃柳如眉也是阿娘安排的,每一个都是先有名分,他才下手;至于像张出尘、慕容弦月、柳絮这么漂亮的女子,府中有的是,可杨集愣是一个都没动。
萧颖眼中露出一丝调笑的意味,半真半假的试探:“可是淑英不同啊!她出身高贵、气质非凡,这又岂是府中婢女所能及?”
杨集上下打量了萧颖一遍,笑着说道:“我喜欢你这样倾国倾城的大妖精!”
萧颖顺着丈夫的目光看了自己一眼,脸色不由一热。她本来是暖洋洋的内宅等着杨集,于是身上衣着比较轻薄,听说丈夫回来以后,便穿了件大棉袄、披了斗篷出去了。等她回房被壁炉熏热,便又把大棉袄、斗篷脱了。
现在身上只穿一身薄软的燕居常服,曲线有着说不出的诱人之美,胸前的两座大山随着呼吸起起伏伏,跌宕出优美动人的波纹。
当她再顺着丈夫的话,拿自己和裴淑英一比,终于意识到裴淑英被自己比成了一个平平无奇的小丫头。
论起身材、风韵,裴淑英的确不行,别说是跟自己比了,便是柳如眉也能轻松把她比成一根削瘦的竹子,难怪丈夫说她是小朋友了。
“啐!”萧颖虽然有点不好意思,可是听丈夫说自己“倾国倾城”,心中还是十分受用的,她故作矜持的娇嗔道:“看来你是和油嘴滑舌的将军们呆久了,也变得和他们一样了,我可不喜欢。”
“嘿嘿!这下放心了吧?”杨集笑了一笑,也没有去拆穿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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