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烈日炎炎,大部分旅人都会在早晚两个时段赶路,烈日当空的时候则择地歇息乘凉,所以午后的张掖城,行人并不多。而阴世师、杨善会等人却顶着烈日,在西城城头上陪同裴矩、史祥视察张掖城。
史祥的使命比较纯粹, 就是代表大隋迎接启民可汗入朝。而裴矩则复杂多了,一方面是带着大量物资前来犒劳三军;另一方面是代表大隋与西域诸国进行友好往来,在与各国国王交流之际,还肩负着间谍的使命,他到了各国以后,会将利用从大隋带去的精美丝绸收买各国贵族, 想办法从他们手中弄到各国的地形、气候、物产、经济、文化、风俗、宗教、政治派系等情报。
除了公事,裴矩还有一个比较难以启齿的私人行程,那就是借机把“怀有身孕”的裴淑英打包送给杨集,本来是由长子裴宣机来办理的,而裴宣机接下这个任务以后,先派人来这里买了一座豪宅,接着便把“妹妹”从京城带了过来。然而杨集北伐之后,又从大湖区杀去突厥,如是一来,婚事就耽误了。
裴矩此番前来,正好把此事给办了,免得裴淑英挺着大肚子,继续丢人现眼。然而当他到了张掖,见了那丢人现眼的丫头,才知道所谓的怀孕,是女儿骗婚、骗他同意这门亲事。
得知真相以后,裴矩气得差点吐血,想他裴矩英明一世,向来只有他去算计人、从来没有被别人算计过, 想不到老了老了的, 竟然给自己的宝贝女儿给骗了。这话若是传出去, 非成为天下笑柄不可。
然而事已至此,他除了忍气吞声的认账之外,又能如何?唯一能够让他自我催眠、聊以自慰的,或许便是女儿没有怀孕这件事了。
每当他想到女儿谨守家风、没有怀孕时,竟然发现离家出走、骗婚,都变成了可以忽略不计的小节了,在女儿撒娇耍赖之下,连气也生不起来了。最后再从功利的角度来看待两家联姻,心态就彻底平衡了。
人的心情一旦好了,看什么都顺眼,裴矩也不能免俗,他打量着张掖城的城墙,发现外墙比大兴城高还了一截,便笑着说道:“在一些朝臣眼中,凡是超过京城的建筑物,就是不可饶恕的逾制,同时也是他们弹劾边疆大将的法宝,而许多镇边大将, 便是倒在这些细节之中。可是你们修的新城城墙比京城还高,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啊!”
他拍了拍身前的城垛, 好心的提醒的说道:“杨长史、阴司马,弹劾卫王的声音从来没有断过,张掖城城周、城墙高度便是弹劾的一项。而你们与卫王荣辱与共,应当提醒卫王才是。”
杨善会连忙解释道:“裴相国,张掖处于非常关键的十字路口,一旦周边发生战事,这里便是最为重要的重镇,所以新城是按照太原的标准来设计。这个计划得到了先帝的批准,而且还是时为太子的圣人亲自经手的,我们在动工之前,也将设计图纸送去工部备案了,城周、城墙高度尽皆注明得清清楚楚,当时没有人说什么闲话,估计是先帝、圣人尽皆同意了。”
“原来如此!”裴矩笑了笑:“那些拿张掖城来说事的官员,显然没有留意到这一方面。不过既然是圣人经手的,那自然就没事了。而且边陲重地,不能和中原城池相比,你们有忧患意识、防御意识,自然是好的。”
说到这里,裴矩忽然转头向北看去,他的目光忽然深邃起来。众人随着他的目光看去,却只看到层峦叠嶂的青山绿水迤逦起伏,仿佛一幅美好的山水画卷。
“我们讲究海纳百川、一视同仁、仁者爱人,然而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蛮夷一旦强大了,便鲜有人将们这些‘仁者’视为兄弟。我经历很多事情,也知道许多被人们遗忘或忽略了的事情。”
“永兴元年,胡狗屠戮中原,一旦掳掠到中原女子,夕则奸淫、旦则烹食。种种恶行,正如卫王所言——‘罄南山之竹;书罪无穷;决东海之波;流恶难尽’。今之胡夷仰慕我大隋不假,可他们不动,是因为他们没有这个实力和魄力,一旦有了实力,必然露出他们锋利的獠牙……是故,先帝和圣人以华夏为正统,四夷蛮狄为从属…”
裴矩收回目光,冷笑一声道:“然而说起来相当可悲可笑,这才稳定了几年时间,就有一些数典忘祖的之辈,好了伤疤忘了痛,大谈什么华夷一体。暗地里更是痛骂卫昭王、卫王、越国公、达奚长儒将军、贺娄子干将军、阴寿将军等人……嘿,若非这些名将名将一次又一次的击溃突厥,他们的祖辈、父辈早就被突厥人奴役至死了,哪还有他的存在!”
不知是心情好,还是好为人师的毛病犯了,亦或是即将出使西域的缘故,裴矩此时就像是一个充满激情的热血青年,他神采飞扬的向这些后辈劝勉道:“如今我大隋王朝国力强盛,不趁此时控制西域、巩固西北边防、压制突厥和吐谷浑,难道要等胡虏趁机壮大不成?而诸位皆是我大隋后起之秀,理应为我大隋收复西域出力、理应为我大隋进一步强大出力,如此既可报效国家、兼济万民,又能功成名就、名垂青史。”
“谨遵相国教诲。”阴世师、杨善会等人早已养成了宠辱不惊的气度和涵养,像裴矩这种话,已经能难引起他们发自内心的共鸣,然而裴矩本身文武双全、战功赫赫、德高望重,再加上有黄门侍郎、相国附加的属性,导致他这番话显得格外有威力。所以当大家听着他苍劲雄浑的声音、激情四射的豪情,都忍不住热血沸腾,生出了强烈的使命感。
就在这时,西边传来了一阵阵轰隆隆的的巨大响声,众人抬头一望,只见弱水南岸、水天相接的地方,出现一条长长的黑线,成千上万名身穿玄甲的骑兵带着一股浓郁的杀伐之气,如滚滚海浪向张掖城席卷而来。
史祥看了一眼,深为感慨的说道:“真不愧百战雄兵!”
十六卫府的将士虽然是从各个军府中挑选出来的强兵,但是由于长期生活在安逸舒适的京城里,导致许多将士的战斗力、作战意志严重退化;他们和这支军队比起来,光是气势就差了一大截。看来,军队还是应该多在战场上历练才行,否则的话,强兵也会变成花架子。
裴矩呵呵一笑:“卫王即将入城,大家去迎接吧!”
“喏!”众人应了一声,连忙跟着裴矩下城,到门外等待杨集的归来。
等了一刻左右,一支人马脱离大部队,向城门疾奔而来,在骑兵之前,正是凯旋归来的杨集。
裴矩向远远奔来的杨集望去,几个月不见,杨集黑瘦了不少,但是骑在战马上的身躯依然那么笔直,俨如一把出鞘神剑一般。
他这番锋芒毕露的神采,也让裴矩想到了离开皇宫时,圣人对他说过的话:“大隋将官万千,朕最欣赏卫王,为何?因为他始终是他、始终是朕熟悉的金刚奴。令爱嫁给他,绝对没有错。这次西行,替朕好生犒劳他。”
杨广这番话,加上族弟裴蕴默默调查运河偷工减料案,让裴矩更加感到杨广对杨集的信任,已经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境界,然而很多人始终抱着亲王好弄的死观念不放,把这么一个深得帝心、大权在握、诡计多端的亲王往死里得罪,着实是可叹之极!
杨集早已知道裴矩代表皇帝、代表朝廷前来张掖犒军,不敢有所怠慢,便在不远处下马,疾步上前,拱手行了一礼:“末将杨集参见裴相国。”
“大王不必多礼!”裴矩没有移步,可也没有失礼,他微笑着向杨集还了一礼:“大王不愧是我大隋王朝栋梁,这次北伐东征,都打得精彩漂亮,圣人听到大王的捷报,喜得夜不能寐啊!若非圣驾不宜轻动,此刻站在大王面前的,便是圣人本人了。老夫得以代替圣人前来犒军,不胜荣幸!”
杨集谦虚的说道:“为国尽忠,乃是吾辈军人之幸。”
待两人走完了程序,众人纷纷上前向杨集行礼,史祥笑着拱手道:“大王,我奉圣命来接启民,但不知他在何处?”
杨集呵呵一笑,不以为意的说道:“启民可汗被他不争气的儿子气得吐血了几次,在南下途中,又生了一场病,于是我便让他和战利品、俘虏在后面慢慢走!”
“嘶——!”
杨集话音刚落,便响起一片吸气声。
你把人家突厥打得惨败不说,还让入朝谢罪的启民可汗跟着俘虏、战利品走。
和着说,启民可汗在你眼中,也是一个俘虏?而且你还让他成天看着原属于他的财物、人口,岂不是嫌他病得不够重、嫌他还没有气死?
这种安排对于启民可汗来说,简直就是一剂杀他不见血的诛心毒药啊!
狠,实在是太狠了。
高,实在是太高了。
“你们别这么看我!这是长孙将军安排的,理由如上。”杨集明白大家古怪的眼神,便知道大家心中的想法,因为之前,他也是这么想的。
众人闻言,皆是露出了释然的笑容,如果是长孙晟安排,那就正常了。裴矩更是好奇的问道:“大王,莫非长孙将军又物色到好苗子了?”
“或许吧!”杨集也不知长孙晟是不是这么想,便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而后将兵符交给阴世师,吩咐道:“阴司马,把将士带入南营休整。”
“喏!”阴世师接过兵符,带着将士们向南大营而去。
张掖城外共有西大营、北大营、南大营三座军营,可驻扎三十四万大军,当然了,凉州并没有这么多军队,也从来集结不到十万大军。杨集之所以修得这么大,是因为每座大营之内都有一座专门用来搞攻防演习的城池,平时是各营将士在演习,到了一定时期,则由其他军队来攻,亦或是由其他军队来守,由熟悉这座城池的军队来攻。
这种接近实战的攻防演习,既能练兵,但更能练将。
把军队交给了阴世师,杨集只带亲兵和裴矩等人进城,到了城中心,亲兵自行回府。杨集虽然也想回家见一见阔别已久的亲人,但是这里除了凉州官员以外,还有朝廷来的裴矩、史祥等使臣,他作为主角,不能在这个时候丢下这些贵客不管;尤其是裴矩,那可是即将成为他岳父的人,万万失礼不得啊。
无奈之下,杨集连征尘都不洗,便带着一行人去了州牧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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