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朔风在辽州之滨尽情咆哮,隋军营盘的一个毡帐大门敞开着,一阵阵雪花从门帘和头顶簌簌落下,火塘里的火焰忽明忽暗。卫王杨集独自一人坐在火塘边,随手拿起一块湿布,包住火塘边煨着的鼎罐盖把手,打开一看,一阵肉香扑鼻而来,眼看着汤汁渐干,用竹片制成的铲子从桶里铲了一铲雪,倒进了鼎罐里,如此几次,看到融化的雪水离鼎罐上部只有两截手指那么多,又将盖子盖上。然后把鼎罐转了一下,换一个面在火边煨着。
鼎罐里头煨着的是老虎筒骨,即是大腿连接身体的那根骨头,两头大、中间有洞,富含骨髓和骨胶原蛋白。乃是煲汤最好的材料,对于武将而言,无疑是最好的药材。
弄好这一个鼎罐,杨集又依次给火塘另外三个角的鼎罐加雪。而在火塘上方,还吊着一个大鼎罐,正煮着一鼎罐水。
这倒不是杨集喜欢下厨,而是冬天比较难以拾柴,大家为了节省来之不易的柴火,往往是在烤火的同时,煨汤或煮饭。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杨集便在帐中一边看书、处理公务,一边管这五个大鼎罐,没有水来加,冰雪也是一样。
分别给五个大鼎罐加好冰雪,杨集看到充当柴火的竹子烧得只剩下一截,已经快烧不起来了,连忙拿起了一根来竹子,拾柴的士兵防止竹子爆炸,都砸破了,可也仅此而已。
当杨集蹲下拿起,面朝他的一头拼命冒着浓烟,熏得他眼泪流了出来,闭着双眼把竹子塞着了火塘里头。
步入大帐的柳如眉正好看到丈夫狼狈的一幕,她差点笑死。
“有什么好笑的?”杨集努力睁开通红的双眼,看了柳如眉一眼,又用火钳把烧得火红、已经没有烟火的麻栎树火子一一夹进另外一个大鼎罐,把盖子一盖,里面火种没有了氧气,自会熄灭,然后就变木炭了。
辽州的鬼天气着实吓人,温度低得可怕,他是体质过人,晚上有没有炭火都无所谓,但是柳如眉是个女的,体质远不如男人,晚上睡觉的时候,都要为自己的老婆准备一些炭火。而火塘里有那么多材质坚硬、经得起烧的火子,如果任由它们烧成灰,着实是可惜浪费。
杨集拍去手中的灰,坐回马扎之上,而后还在裤腿上擦了擦残留的灰。
柳如眉看得煞是无语:“公子,你都是二十好几了,怎么像个孩子一样往裤子上擦?”
“只要心不老,年纪再大都是男孩。”杨集看了柳如眉一眼,意味深长的说道:“再说了,我昨晚还在啃奶呢,怎么就不能像个孩子一样?”
此言一出,柳如眉面红耳赤。她撇开这个话题,坐到杨集的身边,说道:“你真不管奚族那些酋长了?”
“条件已经开了出去,接下来就看他们如何选择了。”杨集停顿了一下,目光闪闪的说道:“如果他们不识趣,那我索性让圣人卸下我的凉州牧之职,改成幽州牧,到时候,看谁坚持到最后。”
杨集的根基是凉州,这一点,他定位得十分精确。不过凉州的一切都按照他的设想行走,可他从仁寿二年底开始,就是凉州大权独揽的军政首脑了,时至今日,已有四年时间,如果按照大伯规定的三年一换,他就应该换届了。
凉州如今已经走上了正轨,他在不在其实都一样;如果他在幽州混几年,既是响应朝廷“三年一换”的政策,又能和冀州大总管杨纶、青州大总管杨静、并州总管独孤楷连成一片,联手对北齐旧地进行改革,而且还能搞一搞高句丽,这又何乐不为呢?
如此在幽州干上两三年,再回凉州验收成果,未尝不好。
至于半死不活的吐谷浑,他放一个百心。
——毕竟有那么多悍将在,没有失败的理由。
而他向奚族大酋长奚仲开出的条件,则是奚族必须向大隋投降、必须接受大隋的整顿,然后,大隋将根据奚族五部并存的方式,于奚族设五州、或五县,然后统一接受幽州管理,五部平时平等相处、互不干涉内政。
这就是以蛮夷制蛮夷的羁縻政策,只要奚族接受了大隋的条件,那么其上下一心的局面将被打破,而阿会部之外的其他四部,本就有了被阿会部吞并的危险,若是奚族降了隋朝,那么他们四大部的地位、自主权非但没有降低,反而得到保障,免去了他们被阿会部吞食的危险。
四部酋长不是傻子,杨集不相信他们看不出投降隋朝所带来的好处。
若是奚族不识趣,那他不介意再让突厥二王子阿史那俟利弗设来一趟。
。。。。。。
另一个大帐,奚族大酋长奚仲随手夹起干燥的牛羊粪扔进火塘里,他看着焰苗吞噬掉这些粪便,神情恍惚,一动不动,任凭帐门飘落进来的雪花落到他的身上。
看着下首四名神色各异的酋长,一名酋长大大咧咧的说道:“大酋长,我认为杨集现在有求于我们,我们不必答应他,这样更能和隋朝谈条件。”
说话的正是度稽部酋长、度稽边,他的地盘和辽州赤峰县接壤,和契丹有着不浅的关系。
奚仲没有理会他,而是向一个瘦小的老头说道:“处和酋长,隋朝分明是想吞并我们奚族,对此,你怎么看?”
处和酋长名叫处和洛,他嘶哑着声音道:“数百年以来,虽然过境的军队不少,但驻扎在奚人土地上的军队也只有柔然、突厥,而齐、周、隋从未入境过,他们对我们的态度十分友善,如今,连突厥都向隋朝称臣了,不久前更是帮隋朝灭了契丹。我很担心一旦不答应卫王,隋朝像对待契丹那般,将他们给灭了。”
“说起来,自隋朝立国以来,我们可没少跟突厥、契丹、高句丽南侵。如果隋朝要算总账,隋朝轻则像控制东突厥那样控制我们,重则像对待契丹那样对我们施以报复、血洗奚族各部,毕竟隋朝乃是天下雄主,我们远远不是它对手,我认为还是答应卫王的要求比较好。”
“外和酋长说得没有道理。”度稽边说道:“要是隋朝想血洗我们奚族,哪还需要与我们商量什么,直接杀进来就是了,而且我们奚人从汉朝开始,就生活在这里,中原王朝也没有控制过我们,倒是我们接二连三的臣服进贡,我觉得隋朝没有恶意,一切都是这个暴戾的卫王擅自作主;我们只要入朝,向隋朝皇帝说几句好话,一切问题都不是问题。至于卫王,大可不管。”
处和洛闻言,只是冷笑。
度稽部自三代以前就和对处和部是一具鼻孔出气的了一家人了,而度稽名为自主的一大部,但度稽部在骨子里早已是阿会部的了;这个度稽边是奚仲的外甥和女婿,他为名酋长,实则是奚仲的一个傀儡,真正做主的,是他的母亲、妻。而他在部落之中,毫无权力可言。
他现在这么说,无疑是代舅舅、岳父发声。而契丹这一南侵营州,就有他们两部的影子,如果说奚仲、忍辱负重的度稽边毫无所知,他是半点都不信的。
于他处和洛而言,对于投降隋朝、为隋朝毫不心理压力,当初的启民可汗仅仅只是一个丧家之犬,可他在隋朝的帮助之下、愣是成了号令草原的东突厥大可汗。
他们奚族没有突厥的底子,成就不了东突厥的伟业,但至少比生在夹缝中活得快乐。
更重要的是,阿会部奚氏野心勃勃,始终都有吞并四部,建立高度集权的国家,阿会氏统一奚族之后如何,处和洛不知道,但他知道在这个统一的过程中,他的子孙将被奚氏给灭得一个不剩。
之前,处和部势弱,不得不对阿会部忍气吞声、上缴大量的赋税,从而达到了自保和长存的目的,但现在,杨集有收复“失地”之心,并且还说要给五部划好地盘,允准五部平等相处、互不统属。这样一来,他只要向隋朝效忠,那么他的部落和子孙就能一直繁衍下去,而不用担心被阿会部吞并。
这样的好事,处和洛没有反对的理由。
更何况,杨集的态度已经摆出来了,奚族若不降,则亡。而他们奚族被夹在隋朝中间,与他们接壤的东突厥、霫族又不敢支持奚族;他们除了投降以外,根本没有第二个选择。
所以在处和洛看来,与其亡,不如降!
“奚人地、奚人治,没有什么不好的。”处和洛见大家都在看着自己,明确的表态道:“如今,我们已经隋朝包围了,而北出口是东突厥、霫族,而他们又是隋朝的臣子,他们没有胆量支持我们与隋朝作战。所以我认为与隋朝为敌的后果是灭亡。”
度稽边见大酋长没有说话,顿时怒视处和洛,拍着桌子道:“杨集只是说了一点威胁的话,你就怕了,就打算乖乖地做趴在隋朝皇帝脚下,当一条猎狗!你根本不配做奚人的酋长。”
“事实上,中原王朝从来没有把我们放在眼里,他们非但没有侵犯我们,反而被我们接二连三的侵犯。”说到这里,处和洛看了看奥失部酋长木托尔、元俟折部酋长贺比柯,续道:“从前,我们奚人、我们处和部是没有办法,这才跟着大家南下。毕竟我们什么都没有,大家为了生存,就只能去中原抢!但现在,卫王的答案十分明确,只要我们降了大隋,我们就是大隋的子民。”
“我们需要的物资,同时就能用堂堂正正的办法,从其他人手中换来、买来,而且获得的利益、远比抢劫得到更多。既然不用打仗就能能得到,又有什么不好的?”
处和洛一瞬间爆发出来的磅礴气势,将诸位首领震慑住了,老迈的处和洛如今就像一头发怒的狼王,他环视一周,一字一顿的说道:“我不希望处和部的族人成为某些人南侵中原的工具,更不希望死在不可能打赢的战争之中,同样,我也不希望处和部子民贫困潦倒,继续过那种把一口破锅当做传家宝的日子。我希望我的子民和隋朝人一样,穿上精美的衣服、吃上美味的食物、说上一口流利的汉话,与汉人一样,能够去雍州、豫州、江南为官。”
“我不管你们怎么想,反正我是觉得处和部最好的出路是降隋,就算当不上隋朝的官,可也总比现在好,也总比被屠杀干净好。”
“我同意处和酋长的看法!”木托尔沉声说道:“按照卫王之前所说,我们一切如常、各部各治,根本就没有损失什么,相反,我们还能和隋朝百姓互通有无,通过商贸得到一切我们想要的。而且卫王也说了,当他抽调我们的兵马之时,会按照隋军的标准发放粮饷。如此优渥的条件,我奥失部没有拒绝的理由。更何况,若隋军像对付契丹一样对付我们,我们必亡。既如此,又何须反对?”
木托尔是奥失部的酋长,虽然跟处和部的关系也不怎么好,可是处和洛这些话,却说到他的心坎上了。
他不怕外敌,怕的是来自阿会部的冷箭,而在这数百以来,阿会部就一直以这么做,以前是敢怒而不敢言,但现在有了大腿,他不怕奚仲了。
他也知道隋朝的风格、杨集的为人,若他代表奥失部降隋,而阿会部胆敢冒犯的话,那么隋朝定然会讨伐阿会部。
“我同意!”元俟折部酋长贺比柯也起身响应,奚族有五部,阿会部和度稽部起来,实力比三部之总和还要强,而三部却各自为政,他们的前辈也想过结盟对付阿会部,可三部本身就矛盾重重,再加上阿会部也不算太过亏待他们,所以他们就摆烂了,所谓的联盟在阿会部威逼利施、挑拨离间之下,更是迟迟无法组建起来。
故而只能任由阿会部步步吞食,但如今有强大的隋朝为主,他们也敢顺着自己的心意来决定了。
“哼,隋朝能够给予我们的,突厥、高句丽一样能给,为何要受他杨集威胁?”度稽边煞是不爽的说道。
“东突厥?高句丽?”处和洛闻言,都不屑辩解了。
倒是贺比柯冷笑道:“东突厥用量隋朝的一条狗,隋朝让它他咬谁,它就咬谁,至于高句丽,实力虽强,可是其国力、其兵力、其地盘不到隋朝一成,这样的小国若不听话,迟早为隋朝所灭。我们要是跟着他们,迟早也要亡。”
“关键是,卫王现在已经把条件摆出来了,若是我等胆敢不从,只怕第一个被灭掉的就是我们奚族。所以呢,做人还是靠自己。”
众人七嘴八舌的争辩了起来,但在场五人,就有三个赞成降隋,在大酋长奚仲表现的情况下,只有一个度稽边孤军奋战,而随着辩论步步深入,度稽边也是辩无可可辩了。
因为他们三人说的都在理。
搞到最后,一方无话可说,另一方也懒得争辩了。
一下子,问题又到了大酋长奚仲的身上。
“大酋长是怎么想的?”处和洛问道。
奚仲闻言,不由得冷冷的看了一眼处和洛,心说你们三部都决定投降了,我能怎么想?单凭你们三部,我自然不怕,但如果加上一个隋朝、一个东突厥,我们两部又如何支撑得了?
“卫王的意图很明显。”奚仲缓缓的说道:“如今高句丽军大举集结于辽东,一旦开战,卫王反击也是必然的,可他兵力不如人、后勤不如人,还有几十万百姓需要庇护,所以在开战之初,他就输了。”
奚仲叹息一声道:“他逼降我们,只是其一,其二,是希望我们奚族手中得到兵力、物资,但问题是,卫王哪怕是败了,高句丽也不是隋朝的对手,如若我们不予配合,只怕隋朝第一个收拾的对象,就是我们,而后才跟高句丽算总账,这也是小国的无奈之处。”
度稽边顿时急了,大声说道:“大酋长,可他要让我们出三万精骑,还要我们自己供养。我们如何养得了?”
奚仲一摆手,“且听我把话说完!”
帐内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奚仲说道:“我估算过,三万精骑于我们而言,并非难事;关键是粮食,如果我们的士兵在辽东留到冰雪融化,至少要消耗六十万只羊。实际上,这六十万只羊,与我们往年上贡给隋朝、突厥的还要少了许多,一旦我们加入隋朝,那么我们就不要向突厥交税羊了,如果我们立下大功,就连隋朝也不要交了。说不定,我们还可以从高句丽、粟末靺鞨那里捞点好处。而事后,隋朝也会奖励我们,大家对此,怎么看?”
降隋以后,利益受损的,自然是他了,这不仅打断了他们奚氏统一奚族、建奚国的梦想,而且还导致高度自治的另外四部与他渐行渐远,终至形同陌路。
日后,他们无须向自己交税,而是直接交给隋朝,这又进一步消弱了他的财力。
但说来说去,他都没有办法去改变什么。
众人都心动了,东突厥军队协同隋朝攻打契丹的时候,尚且满载而归,他们如果成了隋朝人,得到的利益,想来只多不少。
见大家露出意动的表情,奚仲叹息一声,说道:“那就这么说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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