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他们兄弟感情好,杨集何至于酒后吐真言、动情的“写下”这篇千古杰作?
杨广的目光从纸上移到杨集脸上,又问道:“既然这词是兼怀我,为何来皇宫一个起过中秋,事后,为何没有说出来?”
“如果我们跑来皇宫过节,就没有这首词了。而且说起来,太肉麻了,我说出来做什么?”杨集没好气说道:“我刚才看到你站在台边,就像乘风归去的神仙一般,心有所感,便不由自主的念了一句。如果你没有逼问,我都懒得说。”
杨广听得龙颜大悦,说道:“神仙、佛陀都是子虚乌有之事,秦皇汉武那么英明的君王,到了晚年,却倾尽国力去追求根本不存在的长生不老术,最后弄得劳民伤财、民怨沸腾,所以神佛之说,不能信。”
杨集默然点头,表示受教。可是对于自己的存在,却又有些茫然了,如果没有神佛,那自己又是怎么一回事?
难道就是单纯的转世投胎、带着记忆借尸还魂?(注)
不过,此事无法求解,他也习惯了,所以并不怎么放心上。
听杨广说长生不老术不存在,更有不会相信、不去追求的意思,于是他也就放心了。
只要杨广没有去求仙、修仙,那么一切都好。
谁知杨广续道:“神仙、佛陀虽然都是子虚乌有,不过你说得对,传说的神仙应该就应该像我这么英俊潇洒。”
“……”杨集心中,默默的说了句“无耻之尤!”
“阿孩的事儿,你阿嫂应该是和你说了吧?”杨广又话题转到了杨暕身上。
“说了。”杨集木然点头。
杨广沉吟半晌,问道:“金刚奴,你怎么看?”
杨集顺着他的话题,说道:“阿孩的幕僚用他名义去做坏事,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当年那个刘虔安明抢我战马的时候,就是利用阿孩的名义去做的。据我所知,这些人抢到好马和财物之后,又谎称是阿孩的赏赐品,将好马和财富尽皆归为己有,可是阿孩却被蒙在鼓里。”
杨暕这厮总算不是太蠢,他早已爬了起来,虽然不敢靠近,可是一直竖起耳朵关注这边,一听杨集这么说,便急忙嚷道:“阿耶,我隐姓埋名,跟了王叔近一年时间。这期间,我跟着天下鼎沸东征西讨,与王府彻底断了联系,根本就管不了府上那些幕僚。”
“对于这些为非作歹的人,我认为多方搜集证据,以确凿的证据叫他们无可辩驳、不得不俯首认罪。”
“你在教我做事?”杨广盯着杨暕,目露危险的光芒。
杨暕脑袋一缩,胆颤心惊的说道:“孩儿不敢!”
看着儿子畏畏缩缩的模样,杨广心头火气更大,他怒吼道:“有些话我一直想问你,却没有机会,现在,你王叔也在这里,你可以实话告诉我了吗?”
“但不知阿耶指的是什么?”杨暕见杨集“站在自己这一边”,还用“鼓励的”目光看着自己,胆子也大了不少。
“你从小就聪明伶俐,长大以后更是饱读经史兵书、善长骑马射箭。我一直对你抱以重望。我为了锻炼你,请你祖父任命你为扬州总管、都督淮河以东军事。可你在扬州总管的时候,都做了些什么?”杨广恨铁不成钢的看看曾经寄予重望的次子,痛心的问道:“阿孩,你怎么变成了这番模样?你实话告诉我,究竟是为什么?”
杨暕一拐一瘸的走入石亭,他跟杨集久了,也听多了父亲的事迹,心知父亲其实也是一个十分护短的人,只要道理在自己一这边,他就会站自己这边,只是面对父亲那双如若刀锋一般的目光,始终鼓不起说话的勇气。
旁边的杨集见到杨暕牙齿用力得很了,把嘴唇都咬破了,但却死活都不敢说话,便鼓励道:“有什么话,直说。只要你说出一个子丑寅卯,我替你求情。”
他以前也是很看杨暕不顺眼,可是带了这么久,他发现这家伙还能抢救一下。而且回到京城以后,杨暕关起门来搞研究,尤其是他要帮水稻、小麦生孩子的设想就非常值得提倡。
不管他最后成不成功,可是这种打破常规的“异想天开”的设想,恰恰是这个时代所缺少的。
杨暕听了杨集的话,紧绷的身子放松了许多,他眼神复杂、目光忐忑的看着杨广,自己的父亲,说道:“阿耶,我知道我争气,辜负了您和祖父的厚望,跟着王叔这些时日,也深刻的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阿耶,其实孩儿也想过:孩儿我明明是一个乖巧听话、足智多谋、文能定国、武能安邦的好孩子;为何长大以后,忽然变成这个连我自己都嫌弃的坏蛋了。”
一听那些臭不要脸的形容词,杨广和杨集脸都黑了,不过兄弟俩都不说话,不约而同的用一种看猴子目光看着杨暕,想看他究竟要如何表演下去。
其实杨暕倒不是表演、也不是博取同情,而是他怕杨广怕得要死,便用这些褒义词给他自己壮胆;有了这些形容词之后,有了一点点对话的勇气。
“以前,幕僚和官员们说我很了起,我无知无畏,当真以为自己很了不起,甚至觉得我比阿兄更不可或缺。直到现在,才知道就是一个傻子、一个傀儡。”
“跟着王叔这些时日,我当农夫、当过马夫、当过民夫,挑粪工,我也当过,每一天都累得半死。不过我虽然很累,开始也很怨恨王叔,可是后来,我豁然开朗了,现在更是感激王叔。因为我苦了这么久,终于知道一粥一饭来之不易,而且看到水渠、农田从无到有的时候,我很高兴,特别是民夫们因为某项工程完成而发出欢呼时,我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成就感和归属感。这种感觉,是高高在上的亲王所不能给予的。”
“经过这些事,我也终于明白,我虽然什么都不缺,可是我连一个朋友都没有,精神上,也很空虚。以前储君未定,我还想争一争,可是储君已定,我失去了方向,我要什么有什么,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有什么好做的。”
做完铺垫,杨暕深吸一口气,向杨广问道:“我现在知道大隋并不像表面上这么强盛,可是阿耶为何不告诉我?”
杨广一怔,目光霍然一寒,但杨暕低着头,豁出去一般的质问道:“我知道大隋是我们杨家的天下,也知道大隋一旦坍塌,我们都会死。如果您把大隋的危机说给我听,我起码不会游手好闲、花天酒地、醉生梦死了,因为我也怕死啊!”
杨广听了,只觉得心中一片苦涩,千言万语都不知从何说起。
“还有阿兄!他是太子,是未来的皇帝,可您把他打发去关中了。我不知阿兄有没有一种被流放、被冷落的感觉,但是我……但是我认为您要废除他的太子之位了。”杨暕把话说开,也变得光棍了起来:“我认为您的嫡子只有两个,若是阿兄遭到罢黜,那么太子之位非我莫属。我现在还没有什么动作,但我以后如果有什么动作了,阿耶可知我们兄弟日后会如何吗?”
最后这一问,使杨广如遭雷击一般!他终于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
自己错就错在不说!
自己什么事情都在做,但却没有都没说。
他以为给予杨暕最好的教育、最好的财富、最好的老师,这孩子就会成为大隋帝国的栋梁。但他忘记了,孩子的生活环和自己完全不一样,他们衣食无忧,又看到大隋强盛无比,根本就没有丝毫忧愁、紧迫。
同样的,他让杨昭去当西京留守,一是锻炼他,让他学会独立,学会治国治军之道;二是自己还很年轻,而杨昭这个当太子的,不错也错,如果他一直无事可做,迟早像杨勇、杨俊那样,因为什么事都不敢做而慢慢沉溺在酒色之中;三是京城向来是政治风暴的中心,一旦发生什么大风暴,太子首当其冲,让他远离京城,实则是保护他。
但自己的用意、好意、爱护,却没有明明白白的说出来,现在他也不知杨昭是怎么想的;但眼前这个,就因为不清不楚,收到一个十分错误的信息,开始对太子之位有了野心。
还有宇文述,因为军改失败,弄得全军皆敌,自己罢免了他的实职,主要还是保护他,希望他暂时避过巨大的、承担不了的风头。
可是宇文述拼命搞军改,结果不但搭了几百口性命,连带官职都丢了干净,如果说他不恨、不怪自己,那才叫有鬼了呢。
还有杨集,他始终帮自己扛黑锅,始终代替自己发声,可是自己在做一些决定时,理所当然的认为他能理解,但他有血有肉有情感的人;若是长久下去,他能接受自己的安排?能理解得了自己吗?
可是这又能怪谁啊,怪杨暕野心大?怪杨昭不明白自己的苦心?怪宇文述不识趣?还是怪杨集不理解自己?
他是皇帝,虽然可以怪,但是将心比心去想,若是把他换在同一处境下,肯定也会有其他想法。
杨集看了脸色难看的杨广一眼,又向杨暕说道:“阿孩,阿阿耶真心爱护你,爱护我们这个大家庭中的每一个人……只不过他的习惯是只做不说,高估了大家的才智和理解能力,所以他明明是为大家着想,可最后因为不说,大家都理解不了他的苦心、好心。”
“喏!”杨暕默默的点了点头。
杨广深吸一口气,异常感激的看着杨集,连连道:“金刚奴,谢谢你的理解,也谢谢你救了我的两个孩子。”
杨集意味深长的向杨广说道:“阿兄!国事、家事等等方面,你都做得非常好、让人无从挑剔,但是你的用意虽好,可你什么都不说,别人未必理解不了。”
“记得我和你说过的木子二逼吗?人家顶多就是做两分,然后是说五分、演三分,但人家愣是成为万民爱戴的明君了。百姓一听他说某项工程的种种益处,就会发自内心的支持,再看看我们大隋,宣传力度方面远远不到位啊!而您这种闷头做事的风格,也不太利于一个号令天下皇帝啊!”
杨广若有所思的点头。他在当太子之初,明明有父亲的全力支持,能力方面也比杨勇强了无数倍,但朝堂上的绝大多数臣子还是拥护杨勇,还是企图把他弄下来。
利益和身家性命是一回事,但归根到底还是他不会说、不会笼络人心,如果他一一安抚、一一稳住这些仍然好端端当大官的杨勇系官员,当时的情况必然大为改观。
明白这一点,杨广心中豁然开朗。
他颇为歉意的看了杨集一眼,道:“金刚奴,你说得对,只做不说的确是我最大的缺点。我这回推广科举,不仅对不住你,也忽略了你的感受,日后我要做什么,都会向你事先说明。以后你只要感觉我哪里做得不对、做得不好,务必直接挑明了说。”
他长长的叹息了一声,用一种殷切的目光紧紧的注视着杨集,用一种十分郑重、十分正式、近乎请求的口吻道:“金刚奴,‘官’当到我这个地步,已经是‘高处不胜寒’孤家寡人了,但孤家寡人也是人,孤家寡人也需要朋友,而你这世间男人,只有你唯一当我是兄弟、是朋友、是人的人。于我而言,你比任何人都重要,如果你也疏远我,那我真是……真是彻彻底底的孤家寡人了。”
“阿兄,我记得了!”杨集感受到杨广对于的看重、对于这份兄弟情的珍惜,重重的点了点头,心情大好的指着猪头一般的杨暕,问道:“兄弟,对了,这个猪头怎么解决?”
“这个很好办!”杨广哈哈大笑起来,向杨暕说道:“阿孩,我明确告诉你,世明让很我满意,我让他去坐镇关中,不是对他不满,而是锻炼他、是保护他。我也根本没有什么易储之心,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杨集:“……”
杨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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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补,不计入收费字数。
【注:有关带记忆重生之事,其实我是比较相信的,因为我哥就是一个带着记忆、转世投胎的人。在同寨一个老太太作古的同一时间,他就出生了。然后他就有了那个老太太的记忆,对那老太太的子女、亲眷的情况,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哪怕“他”子女身上的痣、胎记都记得一清二楚;总之一句话:凡是有关老太太的一切,他都知道。
那老太太的子女在他记事、说话“前世”时,还上门来,跪着哭着叫“妈”。
不过我们老家还有一个说法:如果哪个孩子没有忘掉前世、没有与前世彻底割离,那么这个孩子是活不久的。要想让他忘记前世,办法就是把一条红鲤鱼泡到尿桶里,等鱼死了,再烤来给这个孩子吃,这样就与前世一刀两断了。
此事在我们村,并不是什么秘密。而且我哥已经是四十多岁的人了,至今还记得他的“前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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