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仁殿中,杨广和杨集的谈话告了一个段落,杨广端起茶杯,轻轻的呷了一口茶汤,任凭茶汤滑进口腔,品味着香茶的美妙滋味。
泡茶看似简陋朴素,也不像煎茶那般工艺繁琐、佐料众多,但是个中讲究却是一点不少。无论是水质、水温、火候、茶具,还是杨集为茶叶胡编的“神话传说”,都极为挑剔、丝毫都含糊不得,否则沏出茶味道就缺乏那种感觉了。
一开始,统治阶层的人群多数都喝不惯这种清茶,即便是喝了,那也是给杨集这个发明人、给萧皇后那个倍加推崇者的面子;可是这玩意虽然不如“百”味杂陈的“煎汤”经得起饿,但是久而久之,人们却发现此茶有明目提神、有助消化等等功效,于是心态也变了,从开始的不得不喝,改为接受,然后再演变成喜欢、青睐、迷恋。
尤其是像杨广这种公事繁忙的人,纷纷迷恋上了清新隽永的茶汤,迷恋上了飘荡空中的沁人心脾的茶香。
其实除了清茶以外,杨集搞出来的折扇,一开始也不受人喜欢。原因是人们觉得可张可合的折扇虽然远比宫扇方便,可人们却觉得一张一合的举动过于轻佻、流氓,故而达官贵人、有涵养的人都不认可。
最先接受折扇的群体,不是达官贵人,而是走在时尚潮流前头的纨绔子弟和青楼女子、喜欢特立独行地痞流氓,折扇经过这三大群体的推广,如今也取代了不便携带宫扇。
而杨集把一面题字、一面作画的折扇赠给友人/情侣的举动,也在大隋王朝风靡天下,形成一种充满浪漫和诗意的折扇文化。
不过在王府商铺售卖的折扇之中,铁骨扇和钢骨扇的销量却是最好的;主要是因为它们不但能扇风,而且还具有能打人半死却不致命的特别,故而被纨绔子弟和地痞流氓、黑涩会当成打架斗殴的首选武器之一,他们打坏之后又重新买,便导致这玩意一年四季都供不应求。
杨广一边品茶、一边琢磨着如何把十分淡定的杨集折服——
杨广十分认可杨集所提出的“四方博弈大隋水师”的方案,并且决定授予裴仁基北方水师副都督之职、令山东士族出身的官员去清查南方水师纵火案和不法将领。然而在查案的具体人选这个问题上,两人却出现了分歧:杨集的意思是从范阳卢氏系或者是从赵郡李氏系官员之中选择,而杨广却主张从清河崔氏系官员之中选。
结果两人谁也说服不了谁、却又死活不肯说出自己的选择理由,于是就这么僵持了起来。
“金刚奴,你为何不支持清河崔氏呢?理由又是什么?”杨广作为一国之君,每天都有多如牛毛的国政需要处理,而且他又不像杨集这般懒政,可不想把大把时间浪费在无聊的对峙之中。仅仅只是“对峙”了一会儿功夫,杨广便开口打破僵局。
杨集却没有买他的账,他放下手中已经喝光了的茶杯,反问道:“那你为何一心清河崔氏出身的官员去查案呢?理由又是什么?”
杨广顿时有些哭笑不得,耐心向杨集解释了自己的用心所在:“你是知道的,我打算引天下士族对抗关陇贵族,士族之中又以根深蒂固山东士族的为主,而山东士族里的清河崔氏与博陵崔氏同出一脉,不过两者虽然实力强大、合作远大于纷争,但是纷争的存在,终究使两者不能同心同德、齐心到底。但如果我给崔氏一个大好机会,而光凭清河崔氏又吃不下的话,那么清河崔氏必然以同宗之情和前景的论调、以实利的实在妥协,换取博陵崔氏的全力支持。”
“二崔和外围势力合作的威力,不仅让关陇贵族产生巨大压力,同时也成了我对付关陇贵族最为得力臂助,至于两者以何种方式走向同心协力,通通与我们无关。”
“个中所蕴含的道理,其实就像你建议我任命裴仁基为北方水师副都督一样,同样具有令人欲拒不能威力。”
杨广治国、治军,把杨集仁寿年间在朝会上说的“道越论越清道理越辩越明”的格言奉为圭臬,不过他作为皇帝这么多年,被人算计太多早已把心的防御收缩到了极深极深的地方;现在在官场之上,能够这样让他开诚布公的人,也只有杨集一人了。
说了这么多,杨广却见到杨集皱眉不语,不作一词,似乎在思考什么,他为了增强说服力,接着掏心掏肺的打起了比喻:“北方水师副都督是个大权在握的实职,所以武将稀少的裴氏无法拒绝,甘为我们所用。于二崔而言查案仅仅只是其次,关键是南方水师不单单是军队的腐败,其中肯定还涉及了当地的官场,所以我一旦任命他们的人去查案,他们便拥有了主动权,他们为了创造更多空位可争,一位会加大清查力度,把地方上那些贪污腐败的官员都给我们查出来。”
“诚然,查案的人主要是考虑二崔的利益,同时也是为山东士族创造更多可以争取的职位,然则只要他们能够把贪官污吏揪出来,于国于民于军都是利好之事。而且最重要、最关键的还是南方水师将领和地方官员是否贪污、是否判刑的决定权在我手上,所以,我并不担心他们借机排除异己、杀良冒功。”
说到这里,杨广已经从一个上位者、旁观者身份变成了局中人,并以换位思考的方式代入其中;但是以这种将心比心的方式来探讨、扮演,却无疑比上位者的胡乱猜测更为精准一些。
“此外还有一个好处。”杨广见四下无人,内侍又远远的守在殿门之外,于是压低说道:“荆州、扬州一直是南方士族、江南士族的天下,而造反的逆贼或多或少与这些势力有关。一旦朝廷想做出一些改变、或者是朝廷有些风吹草动,他们便紧紧团结在一起,然后利用世仇旧怨、地域偏见等情节,大肆在民间宣扬北方人瞧不起南方人,从而使南北双方陷入紧张之中。而这,也是南北始终无法消除的隔阂的重要原因之一。”
“阿耶在位期间,便意识到南方人心未附,以及官场势力太过单一的实情,委实不利于大隋江山的稳定,而且每当朝廷威慑力不足、或是北方作战之时,南方势力扶持起来的人,就会兴风作浪。于是阿耶便打算把关中士族、山东士族、河东士族引入南方。然而当年的首敌是突厥汗国,故而阿耶也不能过度刺激南方势力,只好把渗透改为怀柔、安抚手段。但阿耶此举有些类似于饮鸩止渴,虽是解了燃眉之急和一时之忧,却也给现在、未来留下了沉重的隐患,若是不能及时处理此事,南方士族将如关陇贵族一般,成为尾大不掉的巨大隐患。”
“而现在,却是逐步向南方渗透的大好良机了。我要是让山东士族去南方水师和南方荆州查案、并逮住大量贪官污吏,于国于民于军是好事,同时也能顺势将山东士族引向南方。”
“表面上,我册封出去的职务是对山东士族尽心尽力查案的回报,但实际上呢?既是利用山东士族和南方士族、河东士族来消除关陇贵族于水师中的力量,挑起四方势力的纷争,同时也是利用山东士族的力量来稀释南方势力在南方掌控力,使两者进入一个利于国家稳定的平衡;与此同时,也为山东士族、南方士族的纷争和矛盾埋下重要一个伏笔。”
之前,杨广就有这种设想了,只不过此法太过险恶、动机太过不纯,未免他人事先泄露出去,落得一个帝王算计臣子的刻薄之恶名,所以杨广不敢将自己想法透露给外臣。然而单凭一人之智,压根就没有考虑得这么周全、这么深远。
但是面对杨集的时候,他则没有丝毫顾虑了,兄弟俩经过一番争执、分辨下来,他受到杨集一刺激、一激发,便使以往那模糊不清的概念变得十分清晰了起来。
当他一口气说到底,杨广已经兴奋得满面红光、双目炯炯有神,整个人变得神采奕奕起来。
听了这么多,杨集“对峙”的心早已烟消云散,思维也不由自主的进入了狗头军师的角色。
他现在十分认可和看好杨广这个十分庞大的设想,而且也觉得只要皇权稳因、军权在手,杨广终有一天能够如这个设想一般,使每个地方都陷入一种势力纵横交错的平衡之局。他沉吟半晌,便向杨广说道:“阿兄,此法是不错,而你也说了二崔的作用我也了解了,但你想启用清河崔氏的理由,还有别的吗?”
杨广听到杨集又把话题绕了回去,兴奋之色顿时僵在了脸是,紧接着又为之一黑。
他说了这么久的话,难道全他niáng的是废话不成?
“阿兄,别误会。”杨集一见他脸都变了,心中大生不妙之感,连忙解释道:“我没别的意思,只要想了解更多,好让我做到心头有数。”
“这还差不多、这才像句人话。”杨广神色缓和了不少,他稍作思量,缓缓的说道:“阿耶五国不久,就想引山东士族制约关陇贵族,然而我们也是关陇贵族出身的家族,与山东士族有着极深的误会,而且当时南有南陈、北有突厥汗国,天下局势不明,阿耶既不能过度刺激关陇贵族,也不能保证山东士族就会承情,若是贸然施行平衡之法,内部定然不能同心同德,所以他不能那么做。不过由于阿娘是清河崔氏的外甥女,所以他重用了阿娘的亲表兄崔长仁。”
“此人是个非常天资过人、才华出众的俊杰,自幼就被清崔氏当作备选的家主来培养,但长辈的过度期待、过度的保护,却使他长期生活在压抑、安全的氛围之中,年幼虽大,却不通世故。故而甫一出仕、甫一脱离长辈的视线,便放纵了自己,经常为非作歹,欺压百姓,犯下了不赦之罪。”
“但是执法甚严的阿耶考虑到崔长仁是阿娘的亲表兄,想免去他的死罪。不料比阿耶还大公无私,当她得知消息,便对阿耶说‘法律是关系到大隋天下、大隋每人百姓的头等大事,岂能因私情枉顾法度?若是此时开了头,其他亲戚岂不人人效仿、人人犯事后都来求请,到时候,又将如何?’阿耶觉得阿娘言之有理,不久,就依法处死了崔长仁。”
“大隋律法的威严因此得到维护、百姓也纷纷拍手称快,然则我皇族和崔氏的良好关系尚未正式开始,却因此事倒退了,虽不至于兵戎相见,却也再也没有半点私人情分了,想让对方站在皇族这边、为大隋效力,更是万万不能了。”
“阿耶见事实无法改变,便通过崔仲方,先后让阿祗(杨俊小名)迎娶崔弘度之女,让世明迎娶崔弘度侄女、慈州刺史崔弘升之女,当我们杨家与博陵崔氏建立嫡亲关系之后,便通过博陵崔氏的说项,使杨家和清河崔氏的关系得到缓和,后来还让我纳了清河崔君绰之女为妾,使两、三家的关系继续向前推进。”
“然而后来……”杨广苦笑一声,道:“后来你也知道了。”
那个出身博陵崔氏的秦王妃是一个恋爱脑,她不但嫉妒心很强,而且性情十分冲动,当她见到杨俊纳了几个漂亮的姬妾,便不计后果的在瓜果之中投下剧毒,直接就把杨俊送上了天。
她这愚蠢的举动,不但弄死了杨俊,还把侄女的丈夫杨昭给吓坏了,杨昭担心自己的老婆也像她的亲姑姑那样、什么时候对自己来这么一招,便向杨坚说“恶逆者(王妃),乃(是)新妇之姑……请离之。”
杨昭倒是成功的甩掉了原配妻子,然而经过杨俊之死、杨昭休妻再娶这两件事,使得三家关系又倒退了回去。
时至今日,以往旧事已然慢慢淡去。而现在的大隋繁华富庶无比、杨广皇座稳固、君权日益加重,杨广此时要是抛出一些好处,加上宫中又有崔夫人这个联系点,以利益为上的清河崔氏肯定不愿放弃这个扩张势力的大好时机。若是他们一家消化不了这个好处和良机,定然如同之前所说那般、联合博陵崔氏山东士族势力,一同吃下个巨大的好处。
只要他们这么做了,那便和裴氏为首的河东派、萧玚为首的南方派一样,一起成为杨广手中的利刃。
“这个解释,你还满意吧?此法是不是很高明?”杨广见杨集久久不言,便颇为自得的问道。
“高明?”杨集呵呵一笑,峰回路转一般的说道:“高明才怪!”
“呃?”杨广愣了愣,又问道:“理由吗?”
杨集沉声道:“此法虽好,可是阿兄却忽略了有两个致命的漏洞。”
“哦?什么漏洞?”杨广连忙坐正,静听下文。
杨集说道:“其一、阿兄忽略萧氏了感受,若你启用清河崔氏,总不能不给崔夫人一个名分吧?如果给了,萧氏会作何感受?他们还还带领南方士族、全心全意帮你清除水师蛀虫吗?这是其一。”
“其二、就算二崔如你所愿、联合外围势力对付水师中的关陇贵族、荆州的官场,那便形成一股庞大的力量了。关陇贵族为了应对这股强大的外来力量,不但会三派合一,而且还有可能联合南方士族。如是一来,之前的努力岂不是白废了?”
注视着杨广,杨集继续说道:“这也是我推荐范阳卢氏、或者是赵郡李氏的原因所在,毕竟两者实力不像二崔那么大。若是用了其中之一,那么以上两个漏洞,便能化为乌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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