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苍茫之际,太府寺卿元寿的府邸已然灯火通明;在他的书房之内,正有两人在一张棋案后相对而坐。
元寿年逾五旬、几近花甲之年,可他毕竟是军武世家出身的大将,除了家中有各种珍稀药物滋补之我,而且他没有一天把安身立命的武艺搁下,故而至今依然气血充足、体质健壮、精力旺盛,使人看着,就与壮年人一般无异。
他那高大魁梧的身材将一袭合体锦袍绷出刚劲有力的线条,粗犷的面容棱角分明,而脸上那被杨集用开水烫出来的大片红斑使他看起来,平添几分狰狞可怖的气息。
而与他对弈棋的是一名白发苍苍、气质儒雅的清瘦老人;此老便是元氏家主元胄了。元胄现在无官无职无爵位,甚至连一个散官都没有了;所以他在名义上、表面上与普通老百姓无异,没有半点权力,然而元氏家族乃是一个根深蒂固、枝繁叶茂的大世家,所以谁也不敢真的把这位元氏家主视作普通老百姓。
此时的两人手上各拈一枚棋子,只是两人捏着棋子的手久久悬在棋盘之上、迟迟没有落下一下。可见他们的心思明显都不在棋盘之上。
这是因为他们知道元氏在关陇贵族之内,已经沦落到众叛亲离的危险的困境了,而这种困境也令他们感到束手无策。
不过元家之所以沦落到这个地步,他们却是做了总结的,均认为主要是有两个方面:一方面是他们元氏在关陇贵族之中的名声彻底臭了,当初关陇贵族三派创立武川盟的目的是将三大派系的力量拧成一股绳,以整体之势抵御来自皇帝的压力、来自各个政治势力的压力。然而元氏当上盟主以后,不但向李渊这个竞争对手采取的报复行动,而且强烈的权力欲、强大的私心使他们视盟主为玉玺、为私物,即便是武川盟日常事务也要各大门阀听他们的,最终导致各大门阀代表组成的长老会形同虚设。
另一方面是元氏成为武川盟盟主前后,策划了包括仁寿宫政变、杨谅造反、引党项袭击杨集等等一连串大事件;虽然这些大事件让元氏如愿以偿的成了盟主、稳住了盟主之位,却也导致他们成了出头鸟、引起了杨广的重视和警惕。
杨广现在没有把他们连根拔起,既不是没有证据、也不是不想,而是他不得不向时势、不得不向元派妥协,所以现在对元派采取了循序渐进的方针,而不是以雷霆万钧之势,但是他只要成功瓦解了元派、孤立了元氏,就一定对元氏进行彻底清算。
在皇帝步步打压的严峻局势之下,元氏却早已声名狼藉了。独孤派和窦派因为元氏在武川盟的霸道,很久以前就离心离德,对元氏敬而远之了,而元派内部一些家族,现在也对他们没有好感,以上这些门阀都认为元氏不值得保、强势的皇帝更不能得罪。眼下,他们没有落井下石已经算是很有大局观了,又怎么可能全心全意地维护元氏?
然而元氏此时明白这些,已经很晚很晚了。他们原打算在水师的问题之上,再代表关陇贵族与南方士族搏一把;一旦搏赢了,就能重竖威信,重获信任。但是李世民遇刺身亡之事、以及雍州府和京兆府对刺杀案的定调,非但令他们始料不及,而且也一下子打乱了他们的全盘计划,同时也使关陇贵族各大门阀对他们的不信任感,蹭蹭上涨。
尽管没有人宣诸于口,可多数人都认为刺杀事件就是出自元氏的手笔,其目的就是以极端方式嫁祸于人,促使关陇贵族各大门阀子弟的生命在受到威胁之下,不得不继续拥护元氏、不得不继续团结在元氏主导的武川盟。
对于这种多数门阀因为默契所达成的共识,元氏现在是辩无可辩。如果他们辩了,是做贼心虚;如果不辩,则等于是默认。他们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走雍州府和京兆府的关系,希望两府把真凶找出来,好让元氏洗清嫌疑。
“家主、兄长,小弟回来了。”元弘嗣推门而入,向书房内的两人行了一礼。
元弘嗣是门下省散骑常侍,散骑常侍这个职务的品级是从三品,在门下省内掌规讽过失、侍从顾问之责,并没有什么实实在在的权力,加上些职一共有四人,微小的权力均分之后,就所剩无几了,所以元弘嗣只能算是散骑常侍之一。
元弘嗣在渔阳成长期间,与生于幽州的雍州府长史李长雅有着不错的私交;下午之时,他奉元寿之命,前去雍州府打探刺杀案的调查进度,同时希望李长雅让两府官员在调查、在办案的时候,凡是都要讲究真凭实据,别老是把脏水往他们元氏身上泼。
“见到人了未曾?李长雅怎么说?”元寿抛下手中的棋子,起身就向元弘嗣迎了上去。
元胄也跟着站了起来,虽然他没有开口说话,但是一双锋芒毕露的眼睛却紧紧地盯着元弘嗣;显然,他心里也跟元寿一样焦虑。
“人是见到了,可李长雅却说真相大白之前,关中每个人都有嫌疑。”元弘嗣停顿了一下,这才又向元寿说道:“另外就是窦抗出来作证了,并且说兄长在张府给张瑾母亲拜寿之时,就曾咄咄逼人的威胁过李渊,还说什么‘但不知李夫人带了未曾?若是令郎受不了颠簸,于中途犯病,那可就危险了’。”
元寿呆了一呆,继而勃然大怒道:“我只是说说而已,焉能当作破案证据?还有窦氏,究竟是什么意思?我现在就去找窦威问个清楚。”说着,元寿就怒火冲天的向外走去。
“兄长,事情不是那么简单!”元弘嗣连忙一把拉住了他,加重了语气道:“兄长威胁李渊的举动、不当的言论的确是无关紧要的小事,但我们元家和李渊的矛盾、和刘论迦的暧昧不清的关系,却导致元家成了最大的嫌疑犯。”
元寿立时止住脚步,一股寒意却从脚底冒起,元弘嗣后面所说的这番话才是最要命之事。过了许久,他慢慢地冷静了下来,忽然感到有一张无形大网从天而降,向元家罩了下来,一下子将他们拖进了一个无法挣扎的泥淖之中。
而张网之人,究竟是谁?目的又何在?
想到这儿,元寿额头上冒出了冷汗,他看了苦苦思索的元胄一眼,说道:“兄长,难道是皇帝在背后搞鬼?其目的,难道就是挑起关陇贵族三大派系的纷争?”
“不可能是皇帝。”元胄抬眸看了看元寿,否认了他的猜测。
元寿皱眉问道:“何以见得?”
元胄沉声道:“从皇帝的角度上说,这种不入流手段其实是一把伤敌亦能伤己的双刃剑,如果谋事不密、为人所觉,其谋害臣子之恶名便是传遍天下,一旦人们都信了,会动摇他的统治。而当今皇帝是个异常倔强、异常骄傲的人,他现在大权独揽、皇权稳固,即使是想对付我们,也会堂堂正正的在官场之上、污点之上入手,根本就用不着采取这种不入流的、危险的手段。”
元寿思量半晌,接着又以一种探讨的口吻问道:“除了他,还能有谁?或者,兄长已经有眉目?”
元胄却想到了整改在即的大隋水师,由于关陇贵族各大门阀在大隋水师都有利益,三个派系为了保住水师中的子弟和位子,都希望元氏站在前面、带领大家与南方士族博弈,所以关陇贵族各大门阀的嫌疑基本上都可以排除了;而窦抗作证的举动,估计是个人行为,与窦氏的决定并没有关联。
想到这儿,元胄缓缓抬起头,沉声说道:“水师争夺战已经开始了,南方士族是我们关陇贵族的主要敌人,但以他们的实力,却不是我们三大派系的对手。为了防止我们三派合一,他们极有可能以此手段来分裂我们。”
“而山东士族历来视关陇贵族为世仇,此时见到关陇、南方的争夺战已然开启,他们为了让战火变得更为激烈、为了让双方斗得两败俱伤,也有这个嫌疑。”
元寿的问道:“兄长,你认为两者之间,谁的嫌疑更大。”
“相对于南方这个直接之敌,我认为山东士族的嫌疑更大。不过这些并不重要了。”元胄沉默半晌,接着又说道:“当务之急,是敦促雍州府、京兆府早日找出元凶,我们暗中也要发动人手,去帮助;只要我们元家洗清了嫌疑,那么刺杀案给我们三派带来的剧变便能化为无形。如果实在破不了案、实在洗清不了,那我们也要设法把这个案件拖到水师大整顿之后。这样一来,就能保持现在这种关系、就能以一个整体与南方士族博弈,否则单靠我们一派,是斗不过对方的。”
“只要我们赢了南方士族、各大门阀利益得到保障,他们又怎么可能在意一个小小的李世民?”
“家主所言极是!”旁边的元弘嗣听到这儿,却是笑了起来,他能理解家主和元寿的担忧,便出声安慰道:“家主、兄长,其实事情并没有到最坏的时刻。”
说到关键处,却是止言不说了,而是抬眸看了看元胄。
元胄见他还在卖关子,顿时不悦皱起了眉头,冷冷的说道:“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别跟我来这一套。”
“喏!”元弘嗣身子震动了一下,勉强一笑道:“家主,我去皇城雍州府见李长雅时,遇到了从宫城回来的李渊,并与他交谈了一番。”
元胄心生一种不妙之感,紧张的问道:“他说了什么?”
元弘嗣说道:“李渊也认为此事与我们元家无关,称是刘论迦所为,希望两府官员不用再查下去。而圣人似乎也答应不再查了。”
听了此话,元胄眼冒金星,接着一屁股坐在了位子之上,整个人就像一下子苍老了十岁,他呆呆的看了元弘嗣良久,才长长叹息一声,惨然道:“这下子,我们嫌疑被坐实了,就算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元寿亦是长长一叹,当他抬头看到元弘嗣一脸茫然,便十分苦涩的解释道:“朝野内外、关中上下尽皆关注此案,舆情对我们元家异常不利;然而就在这个关键时刻,李渊却忽然把刘论迦定成为凶手、请求圣人不再查。人们会怎么想?”
一经提示,元弘嗣也醒悟了过来。
人们会怎么想?自然认为李渊慑于元氏、元派之威,不得不放弃杀子之仇,转而把此案中不太重要的刘论迦拉来当替死鬼。
他咬牙切齿的说道:“好一个可恶的李渊、好一个以退为进。”
“事已至此,说这些已然于事无补。还是考虑如何应对南方士族吧!”元胄摇了摇头,叹息着说道:“但愿独孤整、窦威能以大局为重。”
话虽是如此说,可元胄心中的担忧却是不减加增,他这份担忧不是来自独孤氏和窦氏、更不是来自李渊,而是高高在上、帝威日重的皇帝。
皇帝那么精明一个人,岂能不知不再调查所产出来的这种后果?然而他答应得这么干脆,由此可见,他就是希望元家扛下这个恶名,而李渊的识趣正中下怀。
区区一个李渊,元胄倒是无所谓、也没有放在心上。关键是今天过后,关陇贵族各个门阀都认为是元家在杀鸡儆猴,加剧了他们对元家的反感,同时给后续的关系、合作,划下一道深深的、无法弥补的裂痕。
一旦大家纷纷弃元家而去,皇帝恐怕就会借机发难、新账旧账一起算。若是演变到那一步,独木难支的元家甭说是斗得过南方士族了,便是皇帝针对他们的一道道难关,恐怕都难以胜利度过。
“兄长!”见到元胄愁眉不展,脸色灰败,元寿心惊胆战的说道:“我元家沦落到这步田地,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兄长要是担心独孤家、窦家不予配合,不如由我出面去与他们交涉、说明我们与刺杀案无关?”
“说不清楚的,这种事一旦说了,只会越描越黑。”对于一错再错的元寿,元胄的确有极深的怨言,然此时的局势十分不利于元家,大家只有上下一心、同心协力,方能应对接下来的一切难关和危机,如果连元家都内斗了,哪有什么未来可言?
元胄看着元寿,一再强调道:“世家与世家之间的交往,一切都以家族利益为重,你永远不要指望对方有情份。只要我们能够守着水师,那些人有利可图,自然就会跟我们讲交情。”
“喏!”元寿应了一声。
“不过凡事都怕万一,凡事都要做好最坏的打算。”元胄目光望着外面的夜空,缓缓的说道:“圣人对我们相当不满,但是他又很需要你应允下来的粮食,你必须让下面的人以最快的速度将南方的粮食运到既定官仓,哪怕赔个倾家荡产,也再所不惜。这样既展示了我们‘赎罪’的诚意、打消圣人的一些疑虑,同时也体现了我们的财力和价值,让他觉得我们很多很多钱粮让他慢慢宰割。只要他这么认为了,而我们自己又小心一些,终究能够拖延过最为艰难的时刻。”
“不过这是一场豪赌,或许会输,但若是成功了,我们元家将会发生翻天覆地、脱胎换骨的变化。”说着,他看着眼前两人,微笑道:“你们敢不敢与我赌这一把?”
元寿、元弘嗣相顾一眼,重重的点了点头。
这样的抉择诚然无比沉重、痛苦,然则元家近年来吃了太多亏、吃了太多教训,他俩深知元胄这个破财消灾的决定,固然令人痛惜,却是没有办法中的良方。最不济,也能让元家拖到或许出现的众叛亲离的那一天。
事态要是真的发展到了那个地步,各方势力、各大门阀的实力也会呈现出此消彼长的态势;至于杨广的心思,肯定也会随着时势的变化发生变化,而他心目中的首要之敌,定然不是衰败下去的元家,而是改成独孤家、窦家,亦或是其他如日中天的派系和门阀。
届时,元家大可悄无声息的避开一场场政治风波,以润物无声的方式在暗中低调发展,蜕变成真正的千年的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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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明一下:侯巧文就是生前见不到杨广一面、死后获得“夫人”封号的侯夫人,史上她死了以后,杨广才看到她写的诗作,并十分惋惜的作诗以记之。
她的名字好像就是叫做侯巧文,同时也的确是一个才华出众的才女,她所写的几首诗、几阙词,在我国古代诗坛很有地位,被誉为开创“复古”之先河;诗词的形式、内容、风格、骨力,与当时流行的华丽、空洞的宫体诗截然相反。后来,初唐四杰所发起的古文运动、所写诗词,也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她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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