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窗外,扑卷而来风雪裹着细小的冰粒,砸在车厢上发出清脆如滚珠般的声音。
寒风烈烈,好似某种巨兽的长舌舔舐灯辉摇曳的都城,视众生如鱼肉。
车厢内,一灯莹然,昏黄的光芒渡在方佑的脸上,显得目光有些幽暗不定。
他眼底种种复杂的情绪慢慢归于平静,长长叹了一口气:
“我知晓,事已至此,十方城断然是不可能全身而退了。
仙君既然是阿拂故人,身临至此,如今我只有一个请求。
还望仙君能够看在阿拂的面上,护下歌渔。”
百里安道:“我会带她离开这里。”
方佑眼神肃然凝重:“光是待她离开这里是无用的,不论她去到天涯海角,只要十方剑的诅咒还在,她便一辈子都不得自由。”
“方城主的意思是?”百里安皱起了眉头。
方佑道:“不然仙君以为我为何要在十方城危难之际,急于为歌渔联姻。
我方佑虽不是什么大家出身,却也不会卑劣到想利用女儿的婚事去拉拢上清仙族势力来保全自己。”
他的语气十分沉重:“要知晓,世间并无两全之法。
要想破除十方剑的诅咒,代价极为残忍,歌渔如今所行的是与她母亲一样的道路。”
“一样的道路?”
方佑手指揉着额角,眼底落下的阴影,渐渐沧桑。
“世人都觉得,我与阿拂并不要好,她是金仙之女。
我不过是一介凡修,二者之间的差距有若天地,本就不相配,可事实上,传言却并非如此。
阿拂她足够强大,掌领十方,镇守西北海御,抵制海妖域外的侵蚀人间。
若非那年,她在茫茫大雪之中,捡到重伤奄奄一息的我,怎会触动情根,为那邪神所反噬?
我无能无用,无法替她分担肩上重任,只能看着她日夜受尽侵蚀之苦,她自封六识。
可她的内心世界却早已被邪神真祖侵蚀得千疮百孔,自封已然无用。
情丝难除,剪而复生,而那时候的真祖之力已然濒临爆发。
若不及时破除诅咒,她的欲望、执念将如崩塌的雪山一般,彻底成为真祖邪神的养分。
可若是想彻底拔除诅咒,将那个怪物重新封印于剑中。
唯一的办法,便是重新创造十方血脉……
也就是我们的孩子,方歌渔。”
百里安心中万千情绪不住翻涌,一种难过的悸动震得尸珠隐隐发疼。
方歌渔她的诞生……竟然只是为了继承那份诅咒。
他的脸色慢慢阴沉下来:“这也就是说,方城主急于为方歌渔寻找夫婿,甚至诞下子嗣!
便是为了将这份厄运的诅咒传承给下一代?!”
对于百里安的质问,方佑面上虽含痛苦,却不见任何愧疚之色。
他看着百里安,平静问道:“若是换做仙君,面对如此两难之境,你又该如何选择?
有人生来注定平凡,有人一诞生便注定成为这天地之心。
不论是大人物还是小人物,都身肩着属于自己的使命与命运。
凡人当经历生老病死之苦,是劫。
为上仙者,当受断情绝爱,孤寡一生的永寂之苦,亦是劫。
镇压十方剑是阿拂的使命,也是歌渔的使命。但她们从来就不是什么无所不能的圣人。
她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守好自己的使命。
可使命二字,加注在身,命运使然,谁也不能够保证可以好好地完成。
无法完成,那便只有牺牲,阿拂在滋生欲望无法控制的时候,内心何其绝望。
若是可以,谁想自己的儿女后代,受此孤寡命格,为诅咒缠绕一生。
仙君不可以说阿拂的这个决断是自私的,因为她别无选择。”
对于这一番话,百里安眸光清亮,倒是未见动摇:“方歌渔不是她。”
方佑眼神变得肃穆起来:“是的,歌渔不是阿拂,她今年甚至才只有十九岁。
而阿拂却是活了几千年的仙神,强大如她都无法抗衡的诅咒。
这个担子如大山一般向歌渔压过来,我实在不敢想象,她会变成何等模样?”
方佑语气悲痛无力:“她抗不住的……歌渔这孩子自幼失去了母亲。
我视她为掌上明珠,我爱她、怜她,她在我这可以轻狂任性,随心所欲。
她从未受过世俗的苦楚,面对这样的诅咒,她是扛不住的。”
“这是她的命,谁也更改不了的命,她得认。
只是作为她的父亲,我只是在她的人生中替她选择了一个更为好走的道路罢了。”
“够了。”
方佑的话语被百里安喝止了下来。
他缓缓抬起头来,窗外寒冷的月光落入他漆黑的眼底,隐隐有着某种坚不可破的东XZ在眼底的深渊之中。
他淡淡启唇,却异常固执坚定。
“方歌渔的命,我来改。”
……
……
半夜和谈,终究是没能谈出一个结果来。
马车晃晃悠悠,行驶在积雪的无人道路上,四下寂寥。
方佑做为十方城的掌权城主,终究还是选择让出自己的座驾给百里安,自己步行回府。
为了表示尊重,他甚至将自己最为信任的心腹,秦楼执事官都留下,亲自为百里安驱车引路。
两盏灯笼在马车外左右随风晃动,摇曳的光映得百里安的脸庞时明时昧,不知在想写什么。
忽然间,马车停了下来,一阵风声吹过,车外那两盏灯笼毫无征兆地熄灭。
坐在马车内的百里安眉头微动,将车门轻轻推开扇,却见马车不知何时来到一处无人小巷。
小巷墙头,是一轮皎洁明彻的皓月,大若银盘,清澈若洗。
皓月之下,星光缈落,一道青色纤长的身影伫立于马背之上。
那女子肌肤在月光下白得近乎透明,星辉摇曳里,如一盏美人灯落入了山水画中。
她唇角含着一缕极淡的笑意,目光上下将百里安一扫,眼神幽深似鬼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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