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绿水,白草红叶黄花。
这便是初秋时节的江南。
暑气逐渐消弭,江北边境安稳无忧,天下重归安宁,富饶繁华的永嘉城洋溢着悠闲自在的气氛。
就连一些太学里的读书人都忍不住携二三好友,出城赏秋吟诗作赋,好不潇洒快活。
但是也有人继续过着苦行僧一般的生活。
时年二十二岁的姜晦便是典型之一。
安静冷清的学舍内,衣着朴素的姜晦临窗而坐,看着纸上那几段话,棱角分明的脸庞上满是赞叹之意,而且因为太过投入,连一名同窗走到身旁他都没有发现。
来人相貌英俊身姿笔挺,单从气质上就能看出他家世不俗。
他叫钱让,表字德高,乃鸿胪寺少卿钱遂之子,比姜晦还要年轻一岁。
在数百名上舍生之中,姜晦是为数不多的贫家子,但是他在同窗之中的名望很高,因为他天资聪颖才情出众,且性情爽朗有豪侠之风,既不恃才傲物又不卑躬屈膝,连国子监祭酒裴方远都对他颇为看重。
不过姜晦自有原则,即便他和绝大多数同窗都相处得不错,真正算得上知交好友的不过三五人,钱让便是其中之一。
钱让见姜晦这般专注,索性在他对面坐下,微笑道:“少阳兄莫非寻见了一篇奇文?竟然看得如此入神。”
“德高怎么来了?今日休假,你不回家?”
姜晦放下那张纸,不急不缓地反问。
钱让摇头道:“回去也是被家父教训,不如躲在学里还能安生一些。”
姜晦倒也知道他家那位钱少卿素来要求严苛,因此会心一笑,感慨道:“奇文?或许是吧,不过这篇文字最精妙的地方不在于辞藻韵律,而是字里行间流露的忧国忧民之情,着实令人心生敬佩。”
听闻此言,钱让愈感好奇,于是问道:“究竟是谁的文章让你如此推崇?”
姜晦看了一眼那张纸,压低声音道:“山阳郡公几个月前的奏章。”
钱让微微一怔,旋即便见好友将那张纸推过来,于是他低头看去,很快便沉浸在文字之中,甚至忍不住轻声念了起来:“业大者易骄,愿陛下难之;善始者难终,愿陛下易之……这句写得真好,可谓鞭辟入里发人深省。”
姜晦显然早将这篇奏章背得滚瓜烂熟,顺势说道:“地广非常安之术,人劳乃易乱之源,此句最合圣人之道。”
这两人虽然家世背景宛如天壤之别,却都是文采斐然饱读诗书之辈,属于数百名上舍生中的佼佼者,很多同窗不止一次羡慕地表示,姜晦和钱让肯定能在明年的春闱一鸣惊人。
年轻又有满腹才华,两人多多少少都会有一些清高,但是他们不得不承认,这封奏章称得上才情横溢字字珠玑。
“难怪你如此推崇此文。”
钱让轻声感叹,随即迟疑道:“可是我听说山阳郡公不擅文墨,少时未入科举……”
言下之意,他不相信这是陆沉亲笔文字。
姜晦毫不犹豫地道:“这又如何?先贤有云文以载道,即便这封奏章非郡公所写,却也能代表他的想法,否则不会以他的名义送呈御前。德高,你可知道这封奏章何时送来京中?”
钱让摇了摇头。
姜晦神情复杂,缓缓道:“便是陛下决意北伐、命勇毅侯为行军主帅并且将山阳郡公排除在外的时候!倘若陛下采纳山阳郡公的谏言,我朝大军又怎会遭逢考城之败?那一战大齐儿郎战死三万余人,直接导致靖州防线岌岌可危!由此可见,朝中必有奸佞之辈蛊惑陛下,否则陛下怎会不听信山阳郡公的建议?”
“慎言!”
钱让毕竟是鸿胪寺少卿的儿子,在某些方面的敏感性要强过来自偏远抚州的姜晦,他随即放缓语气,苦笑道:“你这脾气……罢了,不说这个。少阳兄,你从何处得来这封奏章的内容?”
姜晦坦然道:“看来你还不知道,这封奏章早已在城内流传开来,很多人都见过。”
钱让闻言登时微微皱眉,他直觉这肯定不是一个意外,便岔开话题道:“先前你便闹着要离开太学投身边军,连祭酒大人都惊动了,如今看到郡公的这封奏章,想必没人可以拦得住你。”
谁知姜晦却摇头道:“不,我改主意了。”
钱让奇道:“这是为何?”
姜晦看了一眼桌上那张纸,低沉却又坚定地说道:“其实我知道你在担忧什么,这封奏章的内容大规模传开,背后多半和郡公有关。这次郡公力挽狂澜功勋卓著,名望一时无两,根本不需要这种手段来扬名。他之所以这样做,我猜是因为朝中仍然有人要对付他,或许是指责他在北伐之初不肯出力,所以他必须要让世人知晓当初的真相。”
钱让点头道:“此言有理,不过这和你改变主意有何关系?”
姜晦沉默片刻,眼中逐渐泛起刚毅之色,徐徐道:“朝廷养士所为者何?自然是希望我辈奋发图强报效国家。如今像郡公这样的国之干城屡遭攻讦,足以说明朝中奸邪当道。我辈体弱力匮,纵投身边军也只是满足自己的一厢情愿,实则拖累旁人,唯有留在京城努力向上,将来或许能为边军将士略尽绵薄之力。”
钱让心中一震,望着同窗肃然的神情,不禁心血翻涌,正色道:“愿与君同行。”
姜晦微微一笑,低声道:“愿此道不孤。”
发生在太学一隅的故事自然无人知晓,至少暂时如此。
正如姜晦所言,陆沉在几个月前呈上的奏章,悄然之间在京城各地流传开来。
吏部尚书李适之来到仁德殿御书房的时候,年轻的天子面前便放着两份文字,其一是织经司提举苏云青先前亲自送入宫中的誊抄本,另一份则是当初陆沉的奏章原件。
李宗本脸上的表情不算好看。
当初看见这封奏章的时候,他其实没有太过在意,后来更是忘到九霄云外,毕竟在他看来这不算什么大事。
但是随着后续江北战局的变化,陆沉以一己之力扭转局势,成功逼退景军打消对方的企图,这封奏章便衬托出一个鲜明的对比。
事前陆沉极力反对仓促北伐,有这封文辞恳切句句真心的奏章为证,事后他又全心全意领兵作战挽救败局,足以证明他对大齐的忠诚。不谈天子、韩忠杰以及一些大臣在这件事里不光彩的形象,陆沉自己宛若铸就金身,这个时候朝廷内部不论是谁再对陆沉出言不逊,很快就会陷入千夫所指的处境。
“好手段啊。”
李适之行礼之后肃然而立,随即便听到天子这声言简意赅又意味深长的感慨。
他便开口劝道:“陛下,此事不一定就是山阳郡公所为。”
李宗本如今对他极其信任,懒得拐弯抹角,直白地说道:“不一定?这封奏章一直在朕的书房里放着,难道是宫中内监偷偷拿出去的?苑玉吉虽然不比爱卿能力出众,还不至于连朕的书房都守不住。再者,谁会冒着风险将这封奏章的内容盗出去,只为帮千里之外的陆沉扬名?荣国公倒是有这样做的可能,但朕不觉得他的手能伸这么长。”
李适之不禁垂首低眉。
李宗本继续说道:“他是挽救大齐于危难的功臣,朕并不否认这一点,亦不曾想过抹去他的功劳。之前朕特意召见王安仲,便是要通过他转告陆沉,朕会用国公之爵回报他的付出,并且特意许他在定州多待一些日子,等他的两位正室生产。或许之前朕确实有不妥当的安排,但是朕自问这半年来对他无可指摘,他倒好……”
天子越说越不忿,李适之不禁轻叹一声,随即斟酌道:“陛下,不宜横生枝节啊。”
李宗本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如今他在坊间的名声无人能比,尤其是通过这封提前埋伏的奏章,将一个既有先见之明、又能不计前嫌一心为国的忠臣形象,刻画得入木三分,至于朕和韩忠杰,已然是衬托他的丑角。哼,好一个忠心耿耿的山阳郡公。”
李适之暗暗观察着天子的神情,不疾不徐地说道:“陛下,正因如此,您才要尽快确定边军将帅的封赏。”
李宗本转头看着他,猛然间醒悟过来,点头道:“的确,总不能继续由着他收买人心。”
李适之继续说道:“既然山阳郡公即将有子嗣,陛下不妨等过一段时间,荫封他的子女,以安其心。”
李宗本显然还没消气,陆沉让人将那封奏章的内容宣扬开来,说实话不会对他这位天子造成实质性的损害,但是对他的名望肯定有打击,同时还会对以后的朝堂形势造成难以预料的影响。
李适之见状便说道:“陛下,猛虎唯有安心才肯入柙。您若不示恩笼络,将来他又怎敢回京呢?”
听到这句话,李宗本不由得陷入沉默之中。
良久过后,他点头道:“你说的没错,这件事确实需要从长计议。”
李适之躬身一礼,恭敬地说道:“陛下圣明。”
他的眼神如同山间寒潭,波澜不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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