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苑玉吉知道的隐秘并不多,确切来说只有一件不太寻常的事情。
大概从半年前开始,年幼的天子便让他收集各种信息,基本都是和陆沉有关。
包括军中将领的生平履历、新政衙门各级官员的家世背景、陆沉个人的行踪规律以及承平坊秦王府的大致情况。
宁太后何等智慧,很快就从这些蛛丝马迹中判断出天子的意图。
她无比失望地看着苑玉吉说道:“哀家将内侍省乃至内卫都交到你手中,你就是这样回报哀家的信任?”
“扑通”一声,苑玉吉跪倒在地,颤声道:“陛下,臣累受先帝和您的信重,岂敢有半分不忠之心?若是奴婢有此念,便叫臣永世沉沦不得超生!”
“住口!”
宁太后皱眉道:“既然你无不忠之心,为何要瞒着哀家做这些事?”
苑玉吉颓然道:“陛下,皇上虽然年幼却聪慧过人,他说此举并无他意,只是想稍微了解朝堂的局势,以免对外面的情况两眼一抹黑。皇上还说不想陛下担忧,如果臣将此事告知陛下,便是陷皇上于不孝之地。故此,臣不敢不听从皇上的旨意。”
表面上来看,他这个理由合乎情理,毕竟天子也是君,现在只是因为年幼才让宁太后代为理政。
他身为臣子夹在中间又能如何?
然而宁太后对他太了解,因此在短暂的思忖过后,她神情复杂地说道:“你不是不忠,相反你很忠心,只不过你的忠心是对先帝和天子。至于哀家,想来这两年哀家对秦王的不断让步让你失望透顶。你觉得哀家应该调动一切力量和秦王厮杀,哪怕血流成河生灵涂炭,也好过如今这般什么都不做,眼睁睁看着秦王一点一点掌控权柄,对吗?”
这一次苑玉吉没有立刻回答,反而沉默下去。
宁太后缓缓道:“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你将天子卷入这场旋涡,有可能会直接害死他?”
“陛下,先帝驾崩真和秦王无关吗?”
苑玉吉抬起头,老泪纵横。
宁太后眼神一黯,木然道:“是了,哀家险些忘了那些事情。那次你当面讽刺太皇太后,又对哀家说秦王提前调兵渡江南下是心存反意,这些事情都表明你心中藏着恨意,而且直到现在都没有消退。你对秦王恨之入骨,同时又对哀家心存怨望,所以才挑唆年幼的天子。”
“不,陛下,臣从未挑唆天子。”
苑玉吉连忙摇头,道:“臣确实恨秦王不死,但是臣从未想过陷天子于不利,岂敢以言挑唆?”
其实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不论苑玉吉主动还是被迫,他都辜负了宁太后的信任,因此短暂的沉默之后,宁太后疲惫地说道:“你去内府待一阵子罢,这段时间由吕威暂时代替你的职事。”
苑玉吉也知道这是宁太后从轻发落,否则光是一个蛊惑天子的罪名他就承担不起。
“谢陛下恩典。”
苑玉吉哽咽着叩首拜谢。
当他拖着蹒跚的步伐退下不久,原本应该在午歇的天子李道明再度来到东暖阁,规规矩矩地行礼后说道:“母后,苑少监只是囿于我的请求做那些事,还请母后息怒。”
宁太后定定地看着他。
若岚等人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
李道明没有像往常一样诚惶诚恐,他努力镇定甚至倔强地和自己的母亲对视。
良久,宁太后缓缓道:“哀家对你说过那么多话,看来你一句都没有听进去。”
“母后,儿臣知道您是为儿臣好,但是儿臣不想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一味躲在集贤殿读书。”
李道明恳切地说道:“这世上对儿臣最好的人是母后,全心全意不计得失为儿臣考虑的人亦是母后,儿臣自忖不是愚笨之人,岂会忽略母后的良苦用心?但是,儿臣不知道母后想要退到哪一步,届时天家又能否承受那样的后果。”
宁太后道:“所以你让苑玉吉帮你打探消息,然后呢?你还想做什么?”
李道明垂下眼帘,回道:“连母后都不能对秦王如何,儿臣又能做什么呢?母后,儿臣只是想知道秦王做到哪一步了,只是不想将来糊里糊涂地被逼禅位,然后又糊里糊涂地死了。母后,儿臣不想做一个糊涂鬼,这个要求很过分吗?”
宁太后无言以对。
李道明又道:“有时候想想,母后和儿臣若是寻常人家的母子,固然不能享有这等天家恩荣,未必是一件坏事。不过儿臣知道这没得选,从父皇宾天那一刻起,儿臣的命运就已经注定,即便没有秦王这样的权臣,也会有皇祖母和三皇叔那样的人。母后这几年劳心劳力,儿臣都看在眼里,只恨自己不中用,不能帮母后分忧。”
这番话搅得宁太后心中生疼,同时也让她明白一件事。
她的儿子虽然还很小,但是在这样一个独特的环境中成长,他远比同龄人要想得多。
故此,她放缓语气问道:“皇儿,你告诉母后,你究竟想做什么?”
李道明抬起头迎着母亲的凝视,摇头道:“母后,儿臣真的什么都没做,也不打算做什么,您不要怪责苑少监,那都是儿臣逼他的。”
宁太后勉强一笑,道:“你不必担心,哀家不会大动干戈,只是对苑玉吉略施薄惩而已,让他明白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好了,你读了一上午的书,去好生歇歇吧,哀家也要歇息了。”
“是,母后。”
李道明恭敬一礼,然后迈着沉稳的步伐退下。
看着他渐渐有了少年人模样的背影,宁太后心中百折千回。
若岚见宁太后的脸色有些难看,便示意其他几名女官退下,然后近前宽慰道:“陛下,或许天子真的什么都没做。”
“他是在试探哀家。”
宁太后摇摇头,轻声道:“现在想来,他应该是故意在哀家面前露出这个破绽,然后通过哀家对苑玉吉的处置来确定哀家的态度。”
若岚一怔。
她有些不敢置信,年仅九岁的天子真有这样的心机?
宁太后忽地笑了笑,这笑容中满是伤感,道:“他希望哀家能够孤注一掷解决秦王,但是哀家一直没有这样做,所以他不再对哀家抱有期望。从这一点来说,他确实很像他的父皇。当然,也有可能是一些人在旁挑唆,让他以为杀死秦王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并且过后就能一劳永逸。”
若岚担忧地说道:“陛下,那该如何是好?”
宁太后沉默片刻,眼中逐渐泛起决然之意,轻微又坚定地说道:“等陆沉回京,哀家会见他一次。”
……
傍晚时分,北城祥符坊一座外表普通的民宅内。
一身常服的薛若谷起身迎接走进来的禁军左卫副指挥使王竑,微笑道:“公度兄,路上没被人注意吧?”
“子渊兄安心,秦王府那些人纵然不会忽视禁军,但他们的注意力大都放在沈大帅身上,哪里会注意我们这些小人物。”
王竑洒然一笑,继而道:“不过小心驶得万年船,我特意绕了一圈,确认沿途没有眼线盯梢。”
薛若谷点头道:“如此甚好。”
自从陆沉离京之后,很多人心里都松了一大口气,只觉头上浓厚的乌云暂时消散,但是薛若谷并未大意,他知道这反而是最危险的时候,稍微松懈就可能被陆沉的人抓住马脚。
王竑期盼地问道:“如何?”
“已经定了。”
薛若谷给出一个让他十分振奋的答案,随即从怀中取出一块绸缎,摊平放在桌上。
王竑抬眼望去,只见抬头便是“清君侧,诛权奸”六个大字,下方已经有十几个名字,排在最前面的便是薛若谷的亲笔签名。
他心中热血涌动,毫不犹豫地提起一旁的笔,薛若谷却忽地伸手拦住他,然后正色道:“公度兄,秦王势大鹰犬遍布,我们做的是十死无生的事情,你可要想清楚了。一旦签下这个名字,便再无后悔的余地。”
“子渊兄,何故小瞧于我?”
王竑拉开他的手,龙飞凤舞一般签上名,笑道:“我记得你上次说过,这世上总有一些人愿意做送死的蠢事,只要心里觉得值当就好。如今天家有旦夕倾覆之忧,我辈岂能视而不见?就算是死也要死得轰轰烈烈,总好过做一个背主贰臣。”
“好!”
薛若谷将那块绸缎收起,拱手道:“生死与共。”
王竑还礼,然后有些惋惜地说道:“如果能在秦王离京的这段时间,杀他一个措手不及,或许会有意外之喜。”
薛若谷摇头道:“秦王惯会请君入瓮,他主动离京就是希望有人出手,然后趁机裹挟大义,继而威逼宫里的圣人,所以我们一定要忍住,等他回到京城,慢慢放下戒备的时候再动手,那样才有比较渺茫的希望。”
王竑叹息一声,他知道薛若谷说的没错,以陆沉现在掌握的权势和力量,哪怕他真的放松警惕,而他们这些人准备得足够周全,最后成功的希望也非常渺茫。
他按下心中杂乱思绪,轻声问道:“所以确定在那一天?”
“是。”
薛若谷沉声道:“十二月二十六,岁末大朝会。”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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