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匠铺外,朔风吹枯树,铁匠铺内,柴火被烧得呲呲拉拉,直冒火星。
听到刘懿声音,正在猛劲儿添柴的汉子立马起身咧嘴,谄媚笑道,“这位官爷,小人柴岭,是这家铁匠铺的掌事。请问,官爷有何需求?”
刘懿故意绷着脸,写满了严肃,问道,“店家的手艺,可保真否?”
柴岭哈哈大笑,拍着胸脯,自鸣得意,“大人您说笑了。小人经营此店数十年,十里八村的农具,都是出自小店,迄今为止,从未获得一个差评!大人若有生意,尽管交给小的来办,保质保量、童叟无欺、假一赔十!不知大人,您有何物所打啊?”
刘懿绕着不大的铁匠铺走了几圈,随手拎起一把锄头,目不斜视,言语冰冷,“那就,打一把可以阵前斩杀逃兵的快刀吧!”
柴岭脸色顿时惨白,慌神霎那,却又立即回魂,站在原地沉默不语,眉角似有汗渍。
刘懿明察秋毫,拿住细节,心想到:嘿呦,这算是找对人了!
柴岭不愧是经历过战阵生死的人物,几个呼吸后,大立即回神,继续谄媚道,“官爷说笑啦,您若想打一把趁手农具,俺这小店倒是可以应酬。若要打造兵器,您还是去阳乐城寻一些大铺子吧,小店从未做过此类营生,万一打出来的东西不合官爷胃口,岂不耽搁了官爷时间?”
刘懿心中冷笑,故意拉长了声音,“嗯?我花百金,打一柄军刀
,于你来说,这可是一本万利的买卖。至于合不合胃口,那便不是你该关心的事了。”
柴岭故作惊讶,凑近刘懿,噤若寒蝉,“官爷,这军刀,乃是天朝禁物,俺们几兄弟是井底之蛙,见过也没锻过,万一临阵刀钝折了大人威风,小的岂不是罪大恶极了?”
柴岭演技上佳,若非刘懿通过苏道云提前洞悉了柴岭的底细,凭柴岭的巧舌如簧和绝妙说辞,必把人忽悠的眼花缭乱。
刘懿闻言,闭口冷哼,随手抽出身侧柳树上的一根柳枝,转头点了点酒肆门口的汉子,又点了点屋内三人,冷笑道,“无妨,无妨,可以先用你们四颗头祭祭刀,若刀够快够锋利,到时,本官付给你三倍的酬劳,如何啊?”
“哎呀官爷,您就不要为难小的啦!我们本是农家汉子,闲暇时开一个铁匠铺,只为养家糊口,哪里敢锻造杀人的人间凶器呢?”
柴岭一脸苦相,告饶道,“我等贱民若是哪里得罪了大人,大人道明缘由,尽管责罚便是,切莫苦苦相逼啊!”
柴岭愁眉苦脸的模样,让站在刘懿身后的乔妙卿和王大力忍俊不禁,俩人强行憋笑,差点憋出了内伤。
刘懿十分懂得慢火熬汤的道理,他心如止水波澜不惊,面上却露出鄙夷之色,出言讥讽道,“呵呵!箕山有高志,湘水孕清源,难道,赤松怀狐鼠?”
刘懿皮笑肉不笑,浑身上下散发出了一丝寒意
,这副模样,就连乔妙卿也是第一次见,小娇娘不禁激出了一身冷汗。
柴岭似乎不为所动,哭丧着脸问道,“此话何讲啊?我的官爷,我们就是普普通通的百姓人家,日常里,连官家的一棵树都不敢砍,何来狐鼠之辈一说?”
刘懿摸了摸腕间佛珠,眯眼道,“怎么,当年煞气最盛的虎威卫千夫长,如今沦落到连句真话都不会说了?”
刚刚进入铁匠铺,刘懿便直奔主题,且威胁之意甚浓,此刻,又毫不客气地揭穿了柴岭的身份,屋内的气氛,骤降到了冰点。
柴岭的表情不断变换,羞愧、恼怒、惊疑各类情绪,在他的脸上反复上演。
乔妙卿和王大力悄然握紧了手中兵刃,提防眼前三人恼羞成怒忽然围攻。
柴岭额头,渗出了细细汗线,他知道眼前之人已经知晓了他们兄弟四人的身份,却仍然故作镇定,惊诧道,“官爷,这,这这这,这哪里有什么千夫长呢?我兄弟四人这辈子连辽西郡都没有出过,一不能舞刀弄剑,二不能战阵杀敌,哪里会是做千夫长的材料?”
“柴岭,你且听我讲个故事,这十多年前啊,陛下求才若渴,便高筑黄金台,降诏求贤,广纳九州良士,尽如陛下囊中。”
柴岭的脸色,恍惚不定,正在添柴加火的两人,亦停下手头儿工作,侧耳倾听。
刘懿歪在一处灶台,目光摇曳,往事从他口中娓娓道来,“当那时
,有志之士四方云涌,为了遏制世族滔天大势,大汉十二内卫应运而生,而十二卫中,第一个组建的,并不是司职刺杀的长水卫,也不是骁勇无比的龙骧卫,而是擅长持枪冲阵的虎威卫。”
此言落罢,屋内三名‘铁匠’已经愣在当场,酒肆门口独自饮酒的汉子,也已经摇摇晃晃地走近,歪在了铁匠铺门口儿,四人对刘懿、乔妙卿、王大力三人,渐呈包围之势。
刘懿心无旁骛,声音低沉,继续说道,“只因为虎威卫组建之后,便要立即携使者奔赴西疆,平定异族叛乱,稳固大汉与西域诸国的邦交,保障锋州国土不失。”
“虎威卫组建之初,几名薄州汉子,自恃身强体壮,武艺高强,在老家拉起了数十青壮,也入了虎威卫。”
看着柴岭四人没落的神情,刘懿微微有些动情,道,“那年夏天,大将军陶侃统御大汉边军两部、武备军一部、虎威卫全军,卷汉家旌旗,挥兵十万儿郎,与意图叛汉自立的孤菊人会猎西疆。”
“疆宁郡一战,是大将军陶侃的成名之战,他集结优势骑兵断敌后路,在前军没有骑兵的情况下,虎威卫则成为正面战场上最尖锐的枪尖。两阵对圆,互亮刀兵,汉军将帅亲赴血战,士兵势如泉涌,在虎威卫的强大攻势下,杀的那孤菊人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大将军陶侃,一战成名,虎威卫,一战成名!”
刘
懿深深地环顾四人,眼中充满了敬意,“这一战,那几名薄州汉子更是彪军突进,一路斩将夺旗,俘获了孤菊首领的独子,夺下了孤菊军的大纛,战后论功行赏,柴岭、柴荣、张虘、桑祗四名薄州汉子升官加爵,一跃成为虎威卫千夫长。”
刘懿眯起眼睛,敏锐地看着柴岭,“柴岭,本令说的可对啊?”
柴岭面无表情,嘿嘿干笑道,“巧了官爷,居然有一位与小的同名同姓的官爷。这可真是光宗耀祖的大事儿,您走后,小的一定点上几炷香!”
刘懿眯眼瞥了柴岭一眼,想了一番,长叹一声,“人若自弃,天亦无奈。”
刘懿挥手止住了仍欲说话的柴岭,继续说道,“此后几年,虎威卫极受陛下信任,往往委以重任,虎威卫也算争气,多年南征北讨,居然未尝败绩。我想,如果当年京畿之乱时,天子十二内卫都在长安,世族们的闹剧,也不会得逞。”
柴岭嘿嘿一笑,“当年月下,已是当年,多思无益啦!”
刘懿浓眉一挑,话锋一转,“所谓月有盈则必有缺,十一年前,轮换北疆的七千虎威卫驻扎孙江郡要津,提防大秦劫掠。大秦东南将军慕容皝心意在桃不在李,以一尉兵马为饵,晃作扫荡村庄之势,引诱虎威校尉王弼率三千虎威卫士孤军深入,最终被围葬兵山,全军覆没。”
刘懿全身顿时散发着浓浓寒意,胜似冬日,“柴岭
,你可还记得此事啊?”
柴岭摇了摇头,“大人说的这些,都与小人无关。”
东风刺骨,门外传来阵阵寒意,刘懿察觉炉火渐衰,遂自顾自拾起了干柴,边加火边说,“按理来说,一军一部皆有制,虎威卫更当如此,千户与千户之间,应当时刻保持相互联系才对。”
“可虎威校尉王弼连续被围在葬兵山三天,留驻在边境的四千虎威卫居然没有任何动向,第四日,王弼全军覆没,三千虎威将士,全部被喂了野狼,据说,慕容皝下令将这三千壮士的头颅割下,挂在一颗百年老树上,谑称为‘千胜树’,那老树从此以后,开枝散叶便都成了血红之色。难道,那四位曾经驻守边境、未予驰援的虎威卫千户,不应该给世人一个交待么?”
原来,当年留驻在边境的四千虎威卫统帅,正是时任千夫长的柴岭、柴荣、张虘、桑祗四人。
刘懿目不转睛地看着熊熊复起的灶火,或许烟火太盛,这小子眼角不自禁渗出晶莹,“听人说完这个故事后,本令阙疑良久,我实在想不到,究竟是什么样的美酒,可以让原地驻守的柴岭、柴荣、张虘、桑祗四位千夫长三日不归营。”
从刘懿的话中可以判断,当日四人之所以没有驰援虎威校尉王弼,乃是喝酒误事啊!
“一顿误事酒,让千门万户再无男子!一顿误事酒,让四名前途无量的虎威卫千夫长,仓皇
出逃,有家不能回,这顿酒,代价是否太大了些?”
刘懿眼眶已经被‘熏’得通红,说话有些呜咽,“难道,那四人在深夜之中,不会梦到战死的袍泽么?”
柴岭哭着笑,“不会!”
门口那饮酒汉子也随之哭着笑,“不会!”
酒醉了可以醒,心醉了,醒起来其实挺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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