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抢夺
国清林和众人把梁老四拎出水,然后脚高头低放在船头让这厮好一通吐,终于捡回来一条命。没想到,刚缓劲过来的梁老四睁开眼的头一句话就把国队长气得差点再次把他踹进河里:“你们是贼么?”
国清林这个气啊:老子救了你,你&他&妈的不说声谢谢也就罢了,开口就骂人?正想抡圆了胳膊给这货一个大嘴巴然后再一脚踹回河里,懵懵懂懂的梁老四脑子略略明白了一些,看看周围众人的装扮,第二句话紧跟着冒了出来:“额要投奔你们!”
又好气又好笑的国队长硬生生收住巴掌,哭笑不得的答道:“俺们是贼!你他娘的活腻啦?”
听说这帮人真是自己要找的贼,梁老四哇的一声哭了。断断续续,前言不搭后语地把自己的经历讲了出来。国清林在舱里听着梁老四讲遭遇的时候,几个手下撒了网,捕了不少鱼,众人上岸,回营烤鱼吃。
今天轮到谷白桦警戒殿后。马贼出身的家伙,招子亮的很,远远见到国清林几个划了小船向上游跑便猜到他要去捕鱼,于是叫上谷白松一起跑到辅兵营,架了堆柴,坐等这厮回来蹭吃。
谷白桦不可能认识辅兵营的所有人,但还是一眼看出,这个落汤鸡般叫花子打扮的家伙是国清林刚刚从河里捞上来的。现在的部队兵强马壮,连抢劫带敲竹杠,大半年下来,连辅兵们的衣服都很不错了,冲这身湿着鳞次栉比贴身,干了迎风招展的破布条便不可能是队伍上的人,尤其是两人还在争执不休——换做其他辅兵手下,国队早就大嘴巴子招呼过去了!当下来了兴趣。
国清林挥挥手想把梁老四打发到土司,就是负责土木作业的小队,后者死活不干,一路跟着央求,执意要做能杀官军的战兵。开得了门锁箱锁却不会开心锁的国清林当然不可能讲出来“分工虽然不同但都是为革&命事业做贡献”这等大道理,一门心思认定了你的狗命是老子救的你便是老子的人,老子叫你做啥你就得给老子做啥、梁老四一门心思要抡刀杀官兵再也不想抡锄头刨地。听过他的遭遇再看他那副惨样,国队长又不忍心真动手抽,双方一路就为这个吵。
国清林的手下把鱼清理干净串起来烤上的当儿,谷白桦问明白了原委,一拍胸脯:“私娃子想杀狗官兵?好办,跟老子走啊!”
梁老四看看一身布衣只腰里别了把长匕首的国清林,再看看半身皮甲戎装左右挎了双刀的谷白桦,扑到脚前就是一通磕头,意思再明白不过了。谷白桦哈哈大笑,国清林面子上有些挂不住,急了:“你他娘的想抢老子的人还想吃老子的鱼?滚滚滚!老子鱼不给鳖孙吃!”
谷白桦笑骂道:“你个私娃子良心真真是被狗子吃了!也不想想你那些手下都是谁给你弄来的?”大咧咧往地上一坐,抓过条串着烤鱼的树枝,从系在腰间的盐袋里捏了撮盐巴撒上,张口便咬,边吸着气边含混不清地说道:“人么,老子等下带走、鱼也要吃!要人好办,回头再给你娃抓呗,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
国清林想想确实是这么回事,也就消了气,嘿嘿一笑,骂两句也去伸手取鱼。
趴在地上的梁老四重重地又磕了几个头,抬起头,突然觉得饿了,肚子一个劲儿地咕噜噜叫起来,谷白桦和国清林对视一眼,哈哈大笑,不约而同地招手道:“起来,过来吃鱼罢!”
众人吃了一阵,谷白桦问道:“梁四,你杀过人么?”
梁老四摇摇头。
谷白桦道:“杀人可不比宰鸡呢,搞不好会被人家杀掉哩。”
梁老四眼睛又红了:“额跟狗官兵们拼命!”
这个回答让谷白桦很满意,豪气顿生,纵声道:“好!老子的人,狗官兵想杀却没那般容易!”
那时候,部队战斗力最可靠的保证便是仇恨。尽管相互间没有交流,各个将领都喜欢把身负血海深仇的兵卒们编成一队,作为自己重点培养的王牌种子部队——经过若干次战斗洗礼积累起丰富的战场经验后,这些人中活下来的,会被分进各营成为果长、把总等基层士官。在他们的言传身教下,假以时日,其统辖的小队便会拥有远超其他普通营兵的强韧战力。再然后,他们会升到队官、千总。最后,等他们升到游击、参将,便带出来一支令敌人,哦,好吧,不止敌人,令所有人闻风丧胆的嗜血的虎狼之师。当然,这种情况属于凤毛麟角,他们中的绝大多数是活不到那个时候的。
保障战斗力的第二个手段是抢劫的欲望。这也是付给兵士们流血卖命的酬劳。古代,无论中外,无论官军还是流寇,都一样。
中军帐里,关盛云和罗咏昊也正在边吃饭边讨论相同的话题:抢劫。
甘泉隶属于延安府,陕北的县城,几乎没有称得上富庶的。不过,根据陕省三司的命令,甘泉知县预先准备好送来的大军餐食真的挺不错:近一半的馍馍掺了五成白面、另一半也是分量十足的杂粮。更重要的,还有酱!就算是大明的正规边军,日常大半时间吃的也是掺了米麦糠的杂粮饼就着盐水野菜汤啊。兵卒们用馍馍蘸着咸酱吃得笑逐颜开,不少人习惯性地偷偷把馍馍往怀里揣。一开始队官们还踢打着拦阻,高藤豆尤福田等心里有数的营官们见到笑骂了几句:“看你们那饿死鬼的样子!放心吧,这一路,走到哪里吃到哪里,前面的更好!”兵卒们讪笑着,但手底下谁也没停,还是继续藏……这个习惯一直到中部(今黄陵)才改过来。
军官们吃的更好,有肉。不仅有鸡有狗有猪有羊,甚至还有牛!
甘泉是这帮反贼离开陕省的第一站,绝不能惹出麻烦出什么岔子。这是三司给甘泉知县三令五申的口头命令。当然,即便是口头命令,“反贼”两个字也绝不能提,大人们说的是“大军”——再傻的知县也是官场中人,即便一开始不明白为什么大人们对这帮叫花子军汉如此上心,等见到这伙人,立刻就明白了:自己眼前有两条路。一条是闹起来,让这伙省府都惹不起的厉害角色攻破县城屠了自己满门,同时把所有领导一个不剩地全坑个遍(嗯,这意味着就算朝廷真的承认了自己的忠诚,给自家子侄荫了官身,以后这娃也会稀里糊涂不得好死)、另一条是装聋作哑奉命行事,事后找上级报销大捞一笔,而且,还可以因为这件事做的好得到上级、和上级的上级、以及上级的上级的上级……大人的赏识!知县是正七品、上面是从六品、然后是六品……布政使是正二品,中间隔了多少级,你自己算吧!
所以甘泉准备得非常充分。
关盛云和罗咏昊在早先跟省府代表们交涉时,本着不要白不要的原则,同时也为了取得最佳震慑效果,把部队规模虚报了一倍——好吧,其实一开始报的是两倍,被大人们就地还钱地压到现在这个数。不过事实证明,他们还是保守了:打下两延后,部队数量扩充得竟真的差不多够了这个数!
饶是如此,甘泉预备的物资也够了!
没想到,甘泉知县因为准备得太好,差点给自己招惹来一场滔天大祸。此时的关盛云还没完成从流贼头目向统军大帅的思想转化,见了这许多物资,竟又兴起一点点抢劫的念头——幸好,又被罗咏昊一句话及时掐灭了:“大帅!这甘泉此时已是一座空城。倘若此刻动兵,不仅徒劳无功,我军失信在先,陕省势必调动阖省兵马围堵,咱们都将尽数死在此地!”
关盛云有点糊涂:“空城?军师此话怎讲?他们连牛都送了来,必是富得流油,怎么能是空城?”
罗咏昊正色道:“恰是因为这牛,罗某才敢如此断定!这里是我军歇止的第一站,为嫁祸他人,陕省三司巴不得咱们快点离开,这点毋庸置疑。想是省府给甘泉下了严令,务必充分准备,甚至可能规定了各物数量。猪羊凑不齐,那知县便把耕牛强征了来凑数罢了。大帅切莫做他想,这一路,直到出潼关前,我军不仅绝无匮乏,更会大有收获,千万不可逞一时之快!”
关盛云当下醍醐灌顶般明白过来,道了声惭愧以后,不禁又感叹道:“唉,这些粮肉银饷皆是搜刮于民。虽由狗官们送来,到底还是因为咱们,累得百姓们受苦。”
罗咏昊微微一笑:“大帅,今日歇得早,我给你讲几个故事听听打发时间吧。”
关盛云道喜:“大好,大好!”
罗咏昊问道:“大帅,你觉得蜀汉昭烈帝如何?”
罗咏昊说的是刘备。古人对天子的尊敬是骨子里的,除了暴秦和篡汉的王莽等有限几个,绝大部分都用谥号庙号代称。
关盛云一挑大指赞道:“还用说?弘毅宽厚,仁德英雄也!”
罗咏昊淡淡一笑,道:“诸葛先生口中仁义无双的先主(刘备)攻取成都后,并没有约束士卒啊!大军进了城就开抢,兵士们只恨自己少长了两只手,连武器都不要了,把刀枪扔了就开始抢财物。仁德在哪里、宽厚又在哪里?”
关盛云没想到这一问,犹豫了下,辩道:“这倒也难怪昭烈帝吧?兄弟们过的便是刀口舔血的日子,换谁都很难约束的。”
罗咏昊不急不徐地说道:“大帅说的一点没错。不过,我还没讲完。蜀地虽有天府之誉,人丁、地盘毕竟有限。兵们再狠狠抢过,那昭烈帝是如何东拒孙吴、北抗曹魏,发动一次又一次的大战呢?”
论打仗,关盛云是内行,心里非常清楚,战争是一头吞金兽。只要战端一启,每一天都会有海量的钱粮物资被消耗掉。刘备自从建了蜀汉就一直打,钱粮从哪里来,这个问题自己以前却从没想过。
罗咏昊看出了关盛云的迷惑,直接揭了谜底:“那些钱粮当然是从百姓,甚至自己的兵卒们手里拿来。昭烈帝只用了两个办法。其一,开官市。也就是所有买卖,只要利大,一律由官府经营,与民争利!大帅觉得,那些被断了谋生之路的小民的境况,该当如何?其二,铸百钱。所谓百钱,并非百种,而是一种:‘值百’的那种!同样重量的铜,新钱便当旧钱百枚。”
讲到这里,关盛云有些不明白了,于是问道:“军师,与民争利,固是不对,这个俺懂。不过,俺有些不太明白:不管用了多少铜料,百钱便是百钱,当作一百钱使罢了。百姓们有何损失?”
罗咏昊道:“百钱之害,远甚于官市!我给您举个例子吧。假设您是蜀汉百姓之一,手里有一百枚旧钱。我是诸葛丞相,现下用一枚值百的新钱跟您交换。您还必须换,否则是大罪!然后呢,我派商人去找东吴或曹魏那里的商人买粮、买布,用唤来的旧钱买!若旧钱通用,我可以买到整整一百钱的物资、即使不通用,我也可以买到至少八十钱的物资——毕竟是铜,熔了做那边的钱也是一样。对吧?您说,我买到手里的这些货,花了多少代价呢?一钱而已!而这百倍之利,从哪里出呢?是东吴或曹魏么?他们拿到百钱了啊!是我么?明明我只花了一枚新钱而已啊!那便只能是百姓们出了!”
关盛云有些开窍了。
罗咏昊继续讲:“再比如您是一个织工,每天织出来的布匹可以卖百钱,然后去买原料、粮食。我用一枚新钱换了您的百钱,再用百枚旧钱铸出百枚新钱,继续跟您换、跟种田的农民换、跟箍桶的换、跟做鞋的换、跟做伞的换……”
关盛云截道:“军师,我明白了。”
罗咏昊继续说道:“再如唐太宗。攻高丽白岩城之战,久攻不下乃与将士约,城破纵兵三日。唐军士气暴涨攻势如潮,白岩城请降。太宗喜,方待受降,李勣辩曰:‘士卒所以争冒矢石,不顾其死者,贪虏获耳。今,城垂拔,奈何更受其降,辜战士之心?’太宗乃对:‘将军言是也。然纵兵杀人而虏其妻孥,朕所不忍。将军麾下有功者,朕以库物赏之,庶因将军赎此一城。’大帅您听明白了么?贤如太宗者,也要抢的——赎城费说是圣君自掏腰包,实际上哪里来的?还不是白岩城百姓们的!再如安史之乱。素宗兵少,于是找回鹘‘借兵’平叛。条件呢?‘克城之日,土地士庶归唐,金帛、子女,皆归回鹘!’金帛哪里来?粮物哪里来?是贼会种地,还是官家会纺织?都不会吧?那便终归都是从百姓身上来罢了!‘士庶归唐’,那是自己人、‘子女归回鹘’,您看,连百姓本身都可以用来做交易的!”
一席话把关盛云说得冷汗涔涔。
只听罗咏昊复冷冷地说道:“我听说昭烈帝给蜀地百姓定的田赋高达六成,真假不知道。但我确然知道,蜀地百姓们穷得叮当响,家家户户都有子弟横尸祁山路,依然打心眼里感念厚道的刘皇叔和智计无双的诸葛丞相,却从没想过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即使刘皇叔真的复兴了他那个汉室,一统了天下,又能关自己什么事呢?你的田赋徭役,该交还得交,该服还得服吧?死了的子弟,能活回来么?”
关盛云心悦诚服地离了座,向罗咏昊拱手道:“军师讲得太好了!关某受教了!”
罗咏昊忙回了一礼,答道:“大帅谬赞,实不敢当。咱们陕省这一路,除非情不得已,万不可妄动干戈。百姓堪怜,却也命该如此。只是莫把他们逼得急了,你我之遇,岂不是皆由此因?”
二人说着话,谷白桦国清林等已是吃饱喝足,谷氏兄弟带上梁老四走了。
此后,大军顺着鄜州抵达中部县(今黄陵),在这里,罗咏昊父子在陕西布政使司左参议赵大人的陪同下,与关盛云分手,沿着宜君、同官、耀州、富平这条线去渭南;大军继续沿洛水顺流而下,在白水、蒲城郊外向同州、潼关进发。
临行前,罗咏昊还是不放心,正想着再怎么嘱咐关盛云几句千万别生事,没想到没等他开腔,关盛云先说了:“军师放心。军师此行性命全在敌手,关某断不会再做他想,让先生身处险地!”
罗咏昊感激地一笑,正待搭话,关盛云的眼睛已向按察副使王子瑜和都指挥佥事鲍直才二人那里恶狠狠地瞄了去。这二位不由被关盛云眼中的凶光吓得打了个寒颤,见状,赵参议赶忙打了个哈哈:“贵军大帅放心,罗先生父子的安全包在赵某身上!哪怕短了跟汗毛,”伸手一指那二位,“您就把他俩活炖了罢!”
听得此言,众人哈哈大笑,只有那二位,皮笑肉不笑地在心里把赵大人的十八代祖宗问候了一个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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