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无甲
火势凶猛。
蒸腾而上的炽浪把城门上方的守军驱散,灼热的空气让方圆五六丈内完全无法立足。
不过,情形也并不像《武经总要》里说的那么夸张,同样已经涂了湿泥保护层的城门楼有惊无险,并没有燃烧起来。被池水激起的巨焰蹿起也就是一瞬,随后就是无形的热浪不停地向上舔舐,大片大片被烤干的泥巴保护层纷纷炸裂、脱落,丁壮们用湿麻袋蒙着头脸,被守军的刀枪逼着,冒着热浪一桶桶水顺着已被排干的七星池孔洞继续浇下去……城门楼暂时还是安全的。
门前空地上沸油在燃烧,需要覆土灭之。
城上土袋子有的是,早就预备好了,但问题是没人!
南墙上,每一个城垛都在激战、东西两墙还要留兵防备虎视眈眈的贼人,很难再抽出人手——至于北门,百来丈宽的墙上只剩下二十几个负责瞭望的老弱,总不可能全叫过来让城墙空在那里啊!
承平日久,陕州城实际的武备力量与兵部档案里的记载已完全不是一回事,尤其马文升近一年的折腾,更伤了弘农卫的元气,所有兵卒满打满算也就一千五六,这其中还包括那些老得走不动路的家伙!至于民伕丁壮——想到这里王简简直要气炸了肺——马文升把城门一关,本来可以协防大大加强守卫力量的几千生力军,一转眼就被贼们逼着攻城了!
半边脸被火燎得通红的王简急了:无论如何要找人!
与潘荆二人简单商议了一下,荆向善把粪勺交给个丁壮继续向城下泼洒,自己暂时接过城门防务的指挥……额,好吧,其实就是有个当官的镇着稳定人心,让大伙儿不至于一哄而散、潘定直奔大牢,把被马文升继续关着没放出去的那些不稳定分子统统带上墙协守、王简自己去找刘十亭要人。潘、荆二人是文官,刘十亭如果抬出马文升耍混蛋,一时还真拿他没招、而王简是武夫,论起不讲理,大兵们都是祖宗级的,刘十亭连做孙子都不够!
半边脸上火辣辣地疼。
没等下墙,马道上王简就看到刘十亭在一张供桌前面拿了柄木剑念念有词地耍宝,六七百家伙围成一个个奇形怪状的大圈小圈的什么“阵”看热闹。王简加快脚步走过去,心里暗想着,到跟前二话不说,一个大嘴巴子抽翻,把人全带上墙!姓刘的敢废话阻拦就一起带走——然后从墙上扔下去!
表面上煞有介事“做法”的刘十亭暗地里一直在留意着城头上的动静。察言观色是做这行的看家本领,见到胡子都烧焦掉一半的王简满脸杀气的下墙,马上把前因后果猜明白了大半,不等他过来便一收势,高喊一声:“辰队寅队听令!上仙有喻,你等迅速上墙协助守卫!”
随后,迎着王简上前,边走边拱手道:“王将军,劳烦您先带两队上墙守卫。上仙有喻,坚守三日,必大破贼兵!”
王简一怔。原本只想着自己来要人,刘十亭肯定不给,然后不废话直接动手来硬的。可人家主动送人过来,这下无论如何也没了发作的理由啊!黑着脸道:“两队不够,这些人王某都要。”
刘十亭正色道:“当然!六个队都是您的!”
一句话就把王简拍懵了。
这特么哪儿跟哪儿啊!
不待满脸愕然的王简继续开口,刘十亭继续说道:“草民何能,要这些人等何用?草民请仙之六甲阵,乃应甲子、甲戌、甲申、甲午、甲辰、甲寅之理,劳请上仙相助之需尔。上仙已喻,贼人必用火攻之术!辰为龙,龙主水,水克火、寅为虎,虎生威,以壮将军兵势!请王将军先带这龙虎两队人上城协守,必保无虞。其余人等,待上仙另喻,草民便即给将军送去。我之大胜,就在三日之内!”
王简的气势汹汹,一半是因为战况紧急,另一半是因为脸被烧得生疼,疼急自然怒火攻心。跟那个时代的所有人一样,骨子里还是对鬼神仙魔一类的东西深信不疑。听了刘十亭这番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而且,只需三天就可以实现自己盼望的结果,气势一下子矮下来,草草一抱拳道:“如此有劳先生了。不过,话,俺可要说到前面,万一战况紧急,俺可还是要来要人的。”
“那是自然。王将军放心,草民斗胆泄露天机,大功三日可成!”刘十亭云淡风轻的说道。
泄气皮球般的王简带了两百余人转身上墙,刘十亭也跟了上去。等他仔细观察了一番城下修罗场般的的战场、远处关盛云部雄赳赳的军阵和如林刀枪,心里迅速打定了主意。
望台上的关盛云等众将见到城上又冒出几百人头,虽感到一些压力,也没觉得有多意外:毕竟只是第一天嘛,自己这方还没真发力,狗官军那里就有些捉襟见肘手忙脚乱了,这是个好兆头!
最开心的是高藤豆,见到一群人冒出来,仔细端详了一会,猛地一拍大腿,竟指着城头哈哈大笑起来,把众将乐得心里发毛——如果不知道这厮是个杀人如麻的惯匪,大家甚至会怀疑这家伙是不是突然疯掉了。
谷白桦骂道:“私娃子你笑啥乜?你他娘的是攻城的贼你自己还记得吗!看到狗官军添人反倒乐成狗,中了什么邪了?”
高藤豆哈哈大笑的应道:“哈哈哈无甲,无甲!你们这群贪吃贪睡的夯货知道个逑!俺刚上来的时候,看见有一大队七八百人从城里开到南墙下,当时心里有些怕哩,墙上的狗官军已经不少了,咋还留了这许多人?看步子,还都是青壮!不过当时也只是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这些狗杀材一晃眼就不见了,硬是没想明白。打起来以后,一直没见杀材们上墙,俺心里一直悬着,怕都在门后等着哩,不知啥时候突然开城逆袭呢!日头已经偏西了,俺刚才还寻思着,若是逆袭,时候应该也差不多了吧,所以一直叫虎营熊营戒备着。这回俺看清楚了,上墙的这帮家伙,就是早先俺见到的那伙杀材,没错!你们看,都是无甲!无甲啊!哈哈,俺想起来了,要么怎么感到不对劲呢!俺净瞧着人多哩,没注意。哈哈,无甲,逆袭个逑哩!”
关盛云噗哧笑道:“嗯,这便对了。俺说你这逑笑个啥哩。”
高藤豆搓着两手道:“这便好了。第一天就把狗日的无甲逼上墙,俺留个虎营压阵,把熊营腾出手来,让儿郎们天黑前都见见血!”
众将一下子轻松起来,嘻嘻哈哈地继续观战。
两个果二十来名弓兵显然无法压制城头上骤然多出来的二三百人,随着城头落下越来越多装满湿沙土的麻包,城门附近的火势渐渐小下来。黑烟滚滚,望台上一时看不清那边的情形,不过,大火已经燃烧了半个时辰,估计城门应该烧得差不多了,高藤豆正打算派人抵近观察就把飞熊营压上去,只听阵前传来一声号角。不久,隔着烟雾影影绰绰地看到一个人影,拖着一面大盾护身向己方阵地踉踉跄跄地奔回来。
号角是通知后面的弓兵:来人是传递军情的信使而非逃兵,不得攻击。攻守两方的军情联络信号虽然根据将领的习惯有些差异,但大体类似,城头的守军也明白其含义,纷纷向人影射击,城下的弓箭手们也偷空回射,给信使提供保护。
一路跑到望台下的信使上臂靠近肩头的地方还是中了一箭。
不过不碍事。有臂甲护着,入肉不到半寸,等下郎中会切开伤口拔出箭簇,再用烧红的匕首烙烙伤口,敷上些草药,只要转天人没发烧,就没啥可担忧的。明朝的记伤方式是:三箭算一刀(轻伤)、三刀算一枪(重伤)——至于枪么……有道是“刺死砍伤”,无论哪里,中了一枪,人基本上不死也废了,只要营还在,就养着给口饭吃,其他不用再考虑了。
从信使口中得知,城门已经烧毁小半,穿了个洞。透过那里看,城门洞已经被大石头塞得满满当当,都是大石条,靠人力没办法拖动,要用牛拉。
虽然感到略有些棘手,闻报众将还是相视而笑。
堵城门是所有守城战中的最下策!只有当城中的守军感觉完全无望时才会堵门:敌人固然很难进来,自己也绝难出去。也就是说,不需要再担心守军搞什么出城逆袭的花样了,安安稳稳围着打就行啦!
正常的攻城战,城门外应该留兵据守。多少都行,这是上策。留的多,反击力量自然会很强大;哪怕只有几十人,拒马栅栏等工事架起来,防守正面也有限,头顶上方和两侧还有城门楼的火力掩护、伤员可以随时通过城门后撤、疲劳时也可以得到新生力量补充轮换。城外的攻方永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城里可能就会杀出一支奇兵,所以时刻要保留足够的应急兵力防备着不能放开手脚……
如果兵力实在紧张,不留兵也凑合,算中策。但城门要保持畅通:无论接应外援还是冲出去破坏攻城器械,都非常必要。
如果彻底堵死城门,不仅仅是再也无法实现上述手段的战术层面问题,最为重要的,是会带给守军和全城百姓巨大的心理压力:面对强敌完全无望破围,主动放弃一切反击手段,自己先处于“不胜”之地!对攻方而言,则再无任何压力,放开一切顾虑,随便打吧……
众将商议了一会,便将原来的计划作了一番调整。
国清林早就把第二批辅兵集结完毕。原计划前两天不需要他们上场,队伍便一直坐在阵后休息,仅为万一不时之需预备着。远远见到传令兵过来,国清林便知道,新的命令有些复杂,无法通过旗鼓传达,于是率先起身迎上前。听明白了命令以后,把各位队官叫到身边交待了一番,挥挥手,各队领命,向城墙战场开了过去。
火头逐渐熄下去,热浪也慢慢退了。墙上的王简席地坐下来,一个亲卫小心翼翼地半弓着身子用浸了沁凉凉井水的麻布敷在他半边红彤彤的脸上。一阵灼烧感猛然袭来,王简不由得吸了口气,随后,感觉舒服多了。突然,亲卫手一抖,重重地按在脸上,疼的王简“啊呀”一声就要跳起来打人,见亲卫目瞪口呆地看着南面,循着其手指看去,王简也愣住了。
透过弥漫战场的烟尘,又是几千贼人列队向自己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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