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查私(1 / 1)

狼烟晚明 解衣唱大风 2231 字 2023-10-24

第一百二十四章查私

“五千万斤?”杜段手一抖,盖碗里的茶水险些泼洒出来,两个指头没夹住的碗盖落下,叮的声摔在地上碎成几块。有下人急忙垂着头奔过来打扫。顾不得这些,杜段惊愕地抬头望向罗世藩,难以置信地重复了一遍刚刚听到的数字。

独霸大宁私盐生意十几年,最为顺风顺水的时候,杜家全年的生意也仅只四百万斤上下。那还是上上任郧阳巡抚离任前的那年。一方面是卸任在即,实在不想节外生枝出什么事情、另一方面,朝中这派失了势,没法子继续在官场混下去,心灰意懒之下准备回家养老,基本没怎么查私盐——饶是如此,杜段还是足足输送了二万两的“报效”呢!

碍于身份,抚标的几名军官与罗世藩带来的部队驻扎在大宁城外,对外打着抚标营查私的旗号,没参与这场会晤,罗世藩只带了孙春龙等四名卫士进城拜访杜段。

“是的,五千万斤。”罗世藩仿佛没注意到杜段的窘态,漫不经心地端起茶杯啜了一口,然后赞道,“好香啊。”

“罗军师可晓得,即便有贵军护送、即便抚标那里睁只眼闭只眼地放水、即便老夫巴东、归州、夷陵几处铺子倾尽全力……嗯,再在宜都、江陵那里也开上几家铺子——不瞒军师说,过了夷陵便不是老夫的地界,手伸这好长,要跟当地的码头大哥们摆一摆,摆不拢豁出去打一场,到那时说不得还要劳烦贵军借百十个兄弟搭把手——也只能消化七八百万斤啊。”杜段对小罗军师固然早有耳闻,猛然听到这个数字,早先心里的钦敬一下子散去大半。心里暗想着:到底是年轻人,只顾一味吹,不晓得天高地厚!说话间的语气便略略带上了些教训的口吻。

罗世藩像是没听出杜段的画外音,摇摇头淡淡地说道:“在下算过了,这些地方恐卖不掉七八百万斤,再加上个当阳府还差不多。当然,如果需要,我军随时可以略尽绵薄,这些都是小事,不消说的。不过,单靠杜员外的路子,一下子流出去这许多盐,价格上要亏不少,大账算下来,赚不了几个钱的。”

杜段闻言一愣,暗忖道:“如此看来,这位罗小哥倒是真的做过些功课,不能说是门外汉啊。可口气又怎恁地托大?”还没开口,立在身旁的杜大虫实在没忍住,插嘴道:“军师大人,既然如此,五千万斤又怎么说?”

“没礼数!”杜段佯嗔地转头瞪了杜大虫一眼骂道。随即转向罗世藩,“罗军师恕罪,愚侄是个不懂规矩的粗人,让您见笑了。不过……”说到这里,停住了话头,端起新换的茶盏,用碗盖拨弄着根根直立漂浮的峨眉雀舌,静等着听罗世藩的下文。

罗世藩轻轻一笑:“杜员外莫急。杜兄,五千万斤并非罗某信口一说。每人每天食盐三钱*,月用一斤,一年便是十二斤。湖广一地人口不下千万,刨去老幼,再怎么省着些吃,五千万斤也是不够的。”

“咳咳咳……”罗世藩说话时,杜段刚刚喝了一口茶,便被呛到了,茶盏险些再次失手。

杜大虫也愣住了,口中喃喃道:“全湖广?军师大人好大的胃口!”

罗世藩没搭理杜大虫,定定地看着杜段,一字一句道:“杜员外的路子虽广,却也有限。我家大帅想的,当然是全湖广啊。这是第一年,到明年,咱们还要把甘陕、云贵都做上一些,所以,还要加倍。”

这个话题太大了。杜段决定,在讨论明白以前,不再喝茶了:“先不说明年的甘陕等地,难道,关大帅要在全湖广都开上盐庄?那……淮盐怎么办?”

为了杜绝川盐走私,明廷规定,湖广的食盐必须用淮盐,由两淮的盐场供应。各种正税和十倍以上的沿途地方杂税不说,千里迢迢的运输费人工费都会摊到单价上,淮盐价格高的离谱,差不多是产地价格的近二十倍,这也是杜段的私盐能够大行其道的主要原因。

“全湖广有那么多现成的官盐盐庄,还用得着大帅自己开么?”罗世藩的笑容看起来又天真又有点邪恶。

“让官庄卖咱们的私货?那简老……咳咳,简老大人,”被查扣了太多,尤其近半年多连续被伤了百多条人命——这意味着杜员外每年要白白开出三四千两给孤儿寡母们的抚恤,杜段早把简敬能恨到骨子里,“简老狗”已叫顺了嘴,幸好有急智,“老”字刚出口急切间总算改了过来,“简老大人那里能答应么?”

“当然不能。就算简大人能答应,朝廷也是万不能答应的。”罗世藩的笑容在杜家叔侄眼里,已显得十分可恨了,“简大人断不会允许这么做的。”

“罗军师,老夫愚钝,着实糊涂了。您莫再卖关子了。”杜段抬手一揖,半真半假地说道。

“杜员外恕罪,恕罪。您听罗某慢慢说。”罗世藩也抬抬手比划了个作揖的样子虚应了下,“您知道,湖广的官庄,货源有二。十之七八为两淮的官盐,二三为查没的川盐。朝廷设郧阳巡抚,最重要的工作便是镇抚流民与查没川私这两项。所谓流民,泰半皆与川盐私贩有关,对吧?所以,这实际上是一回事。查没的私盐多了、流民也便少了,这是响当当的政绩啊,简抚台何乐而不为?实话跟您说,简抚台那里开心还来不及呢!若是被查获的川盐一下子多起来,无论多多少,岂不都得送去官庄卖掉?”

“啊?”杜家叔侄对望了一眼,心里皆是一动。杜大虫的思路显然比杜段慢了一拍,再次插嘴道:“那……就算咱们的货进了官庄,怎么能收回盐价噻?”杜段心里已经有了底,但这次没作声,他想听罗世藩亲口说出来,确认自己的猜测。

“盐款是收不回来的。查没的私货不是官盐,经由官庄,卖便卖了,每个铜板的盐款都要明账入官,不可能给回盐价的。”罗世藩道,“不过……杜大哥你莫急,听我慢慢讲。查得多,自是各级大人不负朝廷重托,将士拼死效命的如山铁证!对吧?查私盐,剿流民,官军肯定会有伤亡。查得越多,伤亡就会越大,抚恤也就会多些。朝廷爱民如子,断不会负了为国效命的将士,寒了大家的心!杜大哥你说对不对?抚尊大人更要广募义民,把渝东鄂北打造成固若金汤的铜墙铁壁,方才称得起上报天恩,下安民生!募来的义民要吃饭、要开饷、为了禁绝贩私,要在深山险隘建堡垒、修官道、屯粮草、造武备……”罗世藩一边扳着手指头一边笑眯眯地看着杜段,“义民是杜员外帮着募,粮饷安家费什么的自然也由杜员外代为发放、修官道、建堡垒之类的事,也要麻烦杜员外操劳,简抚台那里会拨银发粮,绝不能让深明大义一心报国的杜员外吃亏!至于验收么……我觉得恐没有哪位大人非要跟抚尊大人过不去,竟敢质疑杜员外的一片挚诚!即便真有个别宵小妄图哗众取宠,简大人的抚标忙于查私,该是由敝部负责护送吧?杜员外有什么不放心的呢?而且……罗某猜,为了表彰杜员外的拳拳赤子之心,如果大宁县尊能够出面给员外请功,府尊大人那里是断断不会舍不得准个秀才公的功名的!”

“军师大人英才无双,老朽心服口服!”已然听得目瞪口呆的杜段彻底服了,私盐生意做了几十年,眼看被剿得堪堪山穷水尽,完全没想到换个思路竟能这般柳暗花明。不仅口里改了称谓,更是郑重其事地离座向罗世藩拜倒,杜大虫赶忙趋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重重地叩下头去。

“杜员外快快请起,杜大哥也快起来。”罗世藩也离了座伸手相扶,“往后咱们便是一家,莫要客气。”

回到座位上,罗世藩又开口问道:“杜员外,这五千万斤的货,能不能供得上?”

杜段琢磨了下,面带难色地应道:“回军师大人,照理说倒是不难。因为除了小老儿的些许私货,大部分井产都归官家,井里的兄弟们都是应付差事。哪怕是现有的人工,若是认真些,出产便可以多出一倍不止。如果再募些人力,莫说五千万斤,万万斤也是可以的。不过,多少眼井、煮出来多少盐巴,都是有数的,纵在账目上花些心思,终归有限……”

罗世藩眨了眨眼:“久闻大宁盐井之名。最早的井,该是唐宋时期开出来的吧?”

急于表现的杜大虫又一次抢了话头:“唐井哪里算得古井嗦,汉井便有好几口,还有几眼不晓得哪朝哪代的,更久远得很噻。”

罗世藩冲若有所思的杜段又眨了眨眼:“千百年下来,有些井可能该枯涸了吧?若是年久失修,千年古井塌掉几眼,想来无论是夔州府、还是大宁县,大人们也该能够理解吧?坏了的井,当然再也产不出盐……若是有人不相信,尽可去找简大人明断!”

心悦诚服再无任何疑惑的杜段心花怒放,终于放心地端起茶杯。喝口茶润了下喉咙,突然又想起件事:“军师大人,咱们的盐卖到湖广全省,那两淮的盐怎么办?有卖便有赚,咱们这里各府的大人们不用说,那边儿……可也有好多大人都靠着淮盐过境过生活呐。”

“罗某倒是觉得两淮大人们该操心的事,不是什么淮盐过境,”罗世藩轻描淡写地说道,接着,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得冷峭逼人,“而是我军过境!”

罗世藩慷慨激昂地讲道:“敝军既受朝廷招抚,自当以保境安民为己任!倘有两淮盐枭胆敢贩私扰民祸乱湖广,我军枕戈待旦,定予当头痛击!货即没官、人即正法!从陕北到湖广纵横几千里,论起跨省追剿的事……哼哼,还有谁,能强过我军!”

“咣当!”猛见到一直笑容可掬的罗世藩眼里突然迸出的寒芒,杜段不由得浑身打了个激灵,手一抖,茶杯又碎了一个。

“哈哈哈,杜员外想是听到‘货即没官’想到咱能多卖些,开心得拿不住杯子了啊!”罗世藩打趣道。

次日清晨用罢早饭,杜家叔侄把罗世藩送出杜宅,直到少军师的身影走远,二人方才直起腰身。杜大虫喃喃道:“好厉害的少军师!”

杜段接口道:“少年英雄,说不得的。过两日你便去少军师大人营里帮忙吧。官庄私铺的各种打点这等琐碎事不能再麻烦少军师劳神,人家是做大事情的。咱这边没大事了,不就是背卤水晒盐然后送到哪里等着抚标来抄没么,我让程哈儿看着就好。你眼光手脚都麻利些,莫惹得少军师生气。我有颗千年老参,回头你带着,就说是回礼。茶也带上几斤,少军师爱喝。可惜不知少军师是否已有家室……你留心下!你那幺妹十六了,该找个人家了。若是能攀上这等亲事,咱杜家便是靠上一座大山!”

杜大虫应了一声,杜段又道:“就是不知少军师是否看得上咱这等门户。莫舍不得银子!你在那边多结交些朋友,大家一起跟少军师摆,就说我说的,做妾也无妨!”

*明斤大约为600克,十六两秤,折合每钱3.75克。现代人每日摄入量6克为推荐标准,我国实际人均日摄入量为12克。古代普通人大多从事重体力劳动,更没有空调电扇,出汗量比现代人大得多,因此需要更多的食盐补充。罗世藩估算的每人每日三钱盐,折合约12克,而且,川渝湘鄂一带人的口味更重些。罗世藩略有些保守,主要是因为考虑了盐价和普通人的购买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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