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欢喜
乌皮让儿子乌鱼押送着载满粮食和各种补给品的船队再次溯江而上驶回大宁,自己留下最结实的一艘船,连同二十来名最得力的手下住在杜姨的店里。
过了几日,一位皮甲戎装的将领带了两个随从大摇大摆地进了六陈铺。坐在柜台里的杜姨眼神一闪,连忙站起相迎:“小的给将爷请安噻。”
将领的随扈狐假虎威地叫道:“我家将军是抚尊大人标下抚标营的戴参将!”
杜姨闻言,作势便要跪下去,戴山大咧咧摆摆手:“杜老板莫得客气,咱们有共同的朋友,算是自家人。”
杜姨恍若未闻地仍是深深一揖:“小人不敢。小人见过戴参将。”
戴山点点头:“多谢杜老板。本将要买些腌腊灯盏香烛之类以为军用。听说你这里货品齐全,特意过来看看。”
杜姨忙弓着腰伸手做了个“请”式道:“承蒙戴大人瞧得起小人噻,小人先谢过大人!将军请先里面用茶,货品的事慢慢摆,不急。”
戴山“嗯”了声,扭头对两名随扈吩咐道:“你们在这里候着。”脚下跟随杜姨进了后宅。
入座后喝了口茶,戴山从怀中摸出个信封:“这是清单,杜老板你看下。”
杜姨毕恭毕敬地双手接过,打开后向里面瞄了一眼,也没抽出信笺,告了个罪:“麻烦戴大人稍待片刻。”戴山点点头,杜姨拿着信封出了房门。
直回到自己的卧房,杜姨掏出串钥匙,捡了一把,打开了嵌在床边的柜子锁。柜子里有几十个五十两大锭,约莫千多两。杜姨把银子全搬出来,继而在柜壁上抠弄了几下,然后在哪里向下一按,随着啪嗒一声,柜底弹开露出一个暗格,里面是一口小小的铁箱,铁箱底部还连着根拇指粗细的铁链,牢牢地连着浇埋在房基深处的一大块铁碇上——铁锭足有四五百斤重,若是房里进了贼,偷去那些银两浮财的一般人绝不会想到柜里还有机关、纵是识破,除非官府大张旗鼓地查抄,任谁也不可能凭一己之力悄无声息地把铁柜偷去。
铁箱不大,但很是沉重,杜姨拎出来略有些吃力,看样子像一块实心铁坨子铸就的一般。除了箱子一侧有条缝隙,竟看不到任何打开的机关,若是不明就里的人想开箱,几乎毫无可能。杜姨把铁箱倒过来提着铁链向床铺上用力一顿,随即在侧面一推,足有寸把厚的盖板滑开了——盖板里有个凹槽,嵌了一枚小铁球。铁箱正放时,铁球在重力作用下落在底部和侧壁的连接处,那里也有一个大小恰到好处的凹槽,铁球便会把盖板牢牢地锁死在箱体上,任你大力神仙也无法开启。倒过来重扣,铁球在惯性下落进盖板的凹槽里完成解锁,盖板自可一推而开。
杜姨从箱里拿出乌皮带来的半张信笺铺在桌上,复从戴山的信封掏出另半张——这本是一张纸,被杜段有意地一撕两开了。两个半页被撕处的犬牙完美地合拢,杜姨再将其分开倒转,将整齐的两条直边并到一处,拼凑出一个鲜红的“杜”字印章,印章上下,杜段随意勾勒的几处墨痕也吻合到一起:来人的身份被核实了*。
再次回到客厅的杜姨冲戴山一拱手:“戴将军久等了。头一遭打交道,将军莫怪怠慢则个。”
见到杜姨回来早已起身的戴山换了副笑脸,拱手回礼道:“杜二爷客气!初次见面,戴某在外人面前也得虚做个样,二爷莫怪莫怪。”
杜姨笑眯眯道:“晓得晓得,戴将军想得周全。自家人,莫得说!货是现成的,戴将军啥子时候来拿?”
戴山答道:“明日罢。前日江里的货刚刚分送完,让兄弟们歇一晚。”
杜姨应了声好,戴山又打趣道:“银钱明日会一并备好。二爷须仔细些,若是有甚闪失,戴某长上十个脑壳也赔不起啊!”
杜姨嘻嘻一笑:“戴将军放心!明日里咱会给将军一个凭据,纵是出了差错,与将军一概无涉。还要麻烦将军帮忙给银船弄张文告,道上的朋友会卖杜家几分面子,就怕遇到巡江的官爷麻烦嗦。”
戴山满脸堆笑道:“要得要得,不消二爷讲。抚标的官旗、文书明日同银两一起交付二爷。咱再派两个弟兄搭个便船一道走!”
杜姨也是由衷地开心:把暗存的百多万斤私盐卖出去,以往怎么也要四五个月,这下好了,以军资的名义打包再由抚标解送各地,眨眼间便会行销全省……得催大哥尽快扩大生产了!
戴山揣了沉甸甸两个五十两大锭,喜滋滋与杜姨拱手道别,两个随扈也被六陈铺的帐房先生各自偷塞了二两银锞子,皆大欢喜。
次日清晨,归州衙门派出的百多名民伕挑着盐挑子从六陈铺鱼贯而出,径直行至归州的官渡,早有二十来艘插了夷陵、宜都、荆州等各府、州、县旗号的官船候在那里。
稍后不久,乌皮引着两名抚标的把总出了城,行到前几日那块刷了红漆的巨石旁,汇合了候在彼处的六七十个临时充作挑夫的抚标兵卒,不到午时,十几万两白银便被顺顺当当地送到乌老大的船上。
几乎与此同时,距归州千里之外的江面上,四十多艘大船排成一路长队,扬着巨大的硬帆在江风的推动下缓缓地逆流而上,蜿蜒开四五里之遥。船队的首尾各有三几艘插着淮南水营旗帜的护航船只,哦,不止,这样的护航船还有二十几艘,散在船队中间,只是跟侧畔那些大船比起来,显得不那么令人注目罢了。江里的民船渔舟见了这阵势,都是远远地避开——谁都知道这些两淮的盐船可惹不起,撞翻了算你活该自是不提,扣一顶“劫掠官盐”的江盗大帽子下来,全家老小哪个也活不了!
膝上搭了张毯子挡风,蓝仲彬半眯着眼翘着二郎腿,惬意地仰躺在船楼里一张铺了锦缎的躺椅上,手里的折扇随着丝竹声一上一下打着拍子,宽敞的楼仓里有人在咿咿呀呀地唱着——这头船上竟带了个戏班子!
蓝仲彬是两淮巨商蓝伯枫的弟弟,扬州蓝家的二当家。这是一趟早已熟门熟路的轻松之旅,除了有引的官盐,蓝二爷还带了两成私货——两淮官场的规礼、沿江州府的勾兑、湖广汉阳府的上下打点,所有这些,单靠官牌的盐价只能打个平账而已,谁稀罕费那等力气?除了这五百多万斤淮盐,舱里还有近六千石私货,包括漆器、铁器、尤其是文房四宝,湖笔、徽墨和宣纸,在湖广都是供不应求的抢手货。其中约莫半数是蓝家的东西,另一半则是两淮官场大人们的人情——刨去免了长途运输人吃马喂的费用坐享利差之外,既然不会有人查盐船,那比运费还要高出几倍的各种厘金,以及让普通行商欲哭无泪的沿途卡点盘剥,自然全部会变成大人们的利润。
这一路风平浪静,尤其是近几天,风向很有利,风力也适中,前面不远处便是黄州府(今黄冈),蓝仲彬的心情很是不错:到了那里,再航行百五十里便是这次旅途的终点——汉阳府啦。从黄州府起,这百多里的江面上都是熟的不能再熟的自己人,连武昌府的李大人滕大人那里,蓝家也都帮忙带过货,其他州府的官员更是拍肩膀的兄弟交情。
船队陆续在黄州府外的锚地下碇泊好已是下午申时。按照惯例,蓝仲彬打算下船去问候一下黄州知府栗永年(字运久)、同知孙奇能(字国栋)等几位老相识——船队到达的消息他们肯定早就知道了,不用问,府衙里的酒宴也该备的差不多了。
蓝二爷走到楼梯处正想下到甲板上换小船上岸,不经意地从窗里向外一望,见岸上聚了几百盔明甲亮的官兵,一怔之下不禁莞尔:想是这二位跑到码头来迎咱呢!打了多年的交道还要摆出这么个阵仗,不用问,这是以打赏保护盐船的官兵为名,变着法的多要点银子呢……
等蓝二爷抬眼向江面望去,又吃了一惊:足有五六十只插着水师各色旗号的官船向锚地驶来,不大一会便纷纷泊在了船队外侧,形成了一个严密的保护圈。
蓝仲彬苦笑了下:光天化日,用得着你们摆出这副阵仗来么?还不是要钱——每艘十两,这便又要撒出去五六百两银、加上岸上的,得,一千两!
护航的淮南水营记名游击苟胜此时已到了蓝仲彬船上,准备陪着蓝二爷一同去黄州府衙。见蓝仲彬下来,凑前道:“蓝二爷,黄州府的江巡只有十来条船能开的动,哪里一下子冒出来这许多?末将觉得有点不对劲啊。看那将旗也眼生得紧。”
说话间,几只兵船向这里驶近,蓝仲彬眯着眼辨认了一会,轻蔑地一笑:“嗯,那旗上写了个‘尤’字,是个新来的,怪不得。不知哪里拼凑了这些船,想是把沿江的民船都征了,又把所有能动弹的家伙都拉了来凑数讨钱。罢了,念在头一遭,姑且卖他个面子。哼!”
苟胜眼望着江面上吃力地晃悠悠慢慢驶近的几艘船,口里接道:“不对!肯定不是民船!二爷您看,这些船的船板都走形啦!看外表还都是新船呢。新船变形只有一个原因:料有大问题!刚伐的木材,没经过风干便是如此。若说是民船,水上人家哪有不懂这个道理的?看大小,各船也就能载三四十人,可您再看吃水恁深,像是多载了一倍不止,舱里定是已进了不少水!末将敢肯定,不出两三个月,这些船都得散架!”
听苟胜这么一说,蓝仲彬也感到有些奇怪。不过,心里有恃无恐,索性站在船上等着他们过来。开国之初,太祖爷把商人的地位贬低到无以复加,然而到了此时早已大大不同,冯梦龙的《喻世明言》里有民谚曰:一品官,二品贾。有那么多官场上的朋友不说,何况,蓝仲彬本身也还有个举人的功名。
*这是古人一种非常简单却几乎称得上完美的验证方式。先将一张纸从中随意撕开,弄出交错的犬牙。然后将两半倒转,把原来的左右两条直边并在一起,在接缝处盖章或随意书写几个字,分别交给需要验证的两方。因为宣纸纤维纵横交错,几乎不可能把随意撕开的两半做得严丝合缝,再通过拼凑复原原来两边齐缝的印章与文字,便可以做到万无一失。
杜段要杜姨把上百万斤私盐悉数交给其从未谋面的抚标军官,杜姨便要通过这种方式核实提货人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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