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章保宁
方戈当然早就知道保宁南边的程西这帮人。如果方三槐还在领军,利州卫的这些兄弟该早就被调过去戡乱了。可惜,义父前脚进大牢,后脚程西就在南部县大抢了一把,而方三槐的罪名是“谋反作乱”——换成任何其他罪名,文官们还能让其“戴罪立功”、有这顶大帽子扣着,大家心里都清楚:利州卫人心惶惶,能服众的方戈满心恨意不能指望,火线提拔个什么家伙强行统兵,军汉们不会买账,与流民一打照面,大概率可能就真的杀官造反了!所以谁也不敢动这个念头。为了避免闹出什么乱子来,还不能让他们吃饱……段元济也知道就这么拖着绝不是个办法,迟早还是得乱,但得过一时是一时罢,犯不上因为要替个素昧平生的武夫伸冤给自己立刻惹上一身骚。因此,保宁府战力最强的两个野战营就被扔在府北继续挨饿,段知府把手里剩下的的兵力多半部署在南部县,少半据守南津关与和溪关:只要顺庆贼们别来骚扰保宁府,就算把邻府祸害成白地,爱咋地咋地吧。
为了一举拿下保宁府,方戈派了把总路通和几名得力手下,避开嘉陵江的主航道,顺着小潼水直抵篷州,与程西取得了联系。方戈用脚趾头猜也知道程西这伙人眼下最缺的是什么,所以,特地让路通几个从剑州的官仓里背了几十斤白花花的盐巴带上。这条水路上段元济的哨卡设在柳边驿,有一个步队的驻军。不过路通在那边有熟人。大家本就同病相怜不说,等路把总做出“大军不会攻击”的承诺后,几名军使不仅没遇到拦阻,还得到了保宁通用的新腰牌,并在驿站换了几匹官马和一艘快船。
凤皇山里的程西这阵子日子非常不好过。南充的那场大火把府城烧成一片瓦砾场、篷州烧的倒没那么彻底,却也凋敝得一塌糊涂,抢过几次以后早已没了什么价值:去的人少了抢不动,去多了不值得——最后那次抢劫的收获实在可怜,以至于回程的最后一天,大半兄弟竟是饿着肚子回到山里。好在老弱妇孺们在大山里开了些荒地,刨山菜摘野果挖鼠洞捕鸟捉蛇对付着总算没饿有死人——不过因为弄不到盐巴,所有人都有气无力的。西边潼川州的盐亭便是产盐区,只有三百来里,然而这段距离对程西这伙叫花子流民来说就像天边般遥不可及。
与段元济一样,程西也知道,这样下去绝不是长久之计:那两道草草搭就的木栅栏是老巢仅有的屏障,如果真有官军来攻,绝对挡不了一两个时辰、而自己这边的几千人,刀枪加在一起只有三百来件,从来也不可能进行什么阵战训练,金鼓旗帜的号令更是想都不用想,现在还能苟延残喘的唯一理由就是没人来打而已。所以见到方戈的军使和几十斤盐巴喜出望外,一口答应了夹攻保宁府。程西开出的条件让张虎很开心:入伙。
段元济倒也并非什么都没做:他下令苍溪知县王超放弃县城,率精壮协防保宁府。苍溪铁定是守不住的——水路,嘉陵江穿城而过、陆路,云台观香火很旺,四面八方都有路,哪怕再有四五个营也根本不可能堵得过来,何况没有。
此前为了增强南部的防御,从铁山关、梁山关陆续抽调了一半以上的守军去南部。得知弃守苍溪的消息,两处留下的守军嚷嚷着谁都不肯继续留下来送死,也干脆全部调回府城。
索性坚壁清野罢。
坚壁清野是书面语言,执行起来说白了就是毁掉一切:各家的存粮全部搜出带走、农具家私能带的带,带不走的毁、水井能填的全填,填不了的污染掉或干脆往里面扔人畜死尸——虽说靠着嘉陵江,贼人们不可能缺水,但能让贼们多费点力气,嗯,尤其是往别人喝水的井里撒尿拉屎扔死尸的感觉确实很爽,所以衙役军兵们做起来都很卖力……最后再放上一把大火,让贼们别想睡在有房顶的屋里!什么都不给张贼留下,希望这帮家伙能在保宁府高高的城墙上撞个头破血流,然后知难而退转去找别人的麻烦。
如果换做他时他地,段知府的做法无疑是上上策,可惜漏算了一点:包括他自己在内,文官们对利州卫和周围千百户所多年的克扣大都屯在剑州——因为水患,屠吉椿在川省足足耗了一年半之久,刚刚回京复命没多久,谁也没来得及偷卖掉,加上川北军事雄关重地朝廷本身的粮草战略储备,张虎所部和方戈等人完全不愁吃的——战兵们的两餐顿顿干粮,就连裹挟的百姓们,每天也都能喝上一顿稠稠的杂粮粥。
王超把苍溪能抓到的丁壮都带去保宁府协防。宁阿龙是个身强力壮的铁匠,当然不能放过。然而,宁阿龙十二岁的弟弟宁阿虎却在一片哭天抢地的混乱中不知去向。阿龙急红了眼要去找,“想逃?你这厮竟要投贼么!”衙役的铁尺狠狠抽在背上,紧接着右臂便缚了长绳,与认识或不认识的邻居乡人被成串一步三回头地牵赶去保宁府。
两天后的夜里,宁阿龙和几个伙伴被分配到北墙守夜,夜盲的阿龙眼里还是朦朦胧胧地看到了远处一片模糊的金色光芒——阿龙知道,那是五十里外正在烈焰里熊熊燃烧的家乡。杀贼?杀贼为的该是保家啊!贼还没来,先把俺家烧了?那俺是为谁杀贼?就算杀了贼,俺的家谁来赔?这些道理宁阿龙想不通。再联想到生死未卜的弟弟,两行泪水无声地滑过肮脏的脸,宁阿龙哭了。身旁的伙伴也纷纷开始抽泣。“俺的家、俺的娘哟……”有人瘫软在墙上哭喊出来。
“啪”!
“啊!”
刀鞘抽在身上的闷响伴随着惨叫,紧接着垛长小旗官的咒骂声陡然响起:“兀那直娘贼*,祸乱军心,再嚎丧老子一刀劈了你个野驴日的!”听口音,小旗官是外省人,可能是充军来的吧。
“军爷,俺娘还在外面哩!求求你开恩,放俺出去找俺娘吧,小人给军爷磕头哩。”挨了打的同伴不死心,在哀求着。
“啪”,又是一记刀鞘,不轻不重的抽在其脸颊上:“放屁!找你娘?能把你媳妇找过来老子骑便放你出去!给老子闭嘴!”斑驳的火把光影里,那张忽明忽暗的面孔挤出邪恶的狞笑。
“求求军爷开恩。”又跪倒了几个。
“呜呜呜,俺爹也在外面。”
“俺婆娘和两个娃儿都在外面啊军爷……”
墙上一阵纷乱,跪了一地的众人显然让小旗官感到有些惊惧,强作镇定地厉声喝道:“都给老子闭上鸟嘴!杀材们想投贼造反么!”
众人不敢再喊,低声呜呜地哭着。听到这边的动静,隔了几个城垛的丁壮们骚动起来,有人也开始向自己的垛长哀求,继而差不多整面北墙都有些纷乱起来……
“嘟……”尖利的哨音响起。不一刻,值夜的千总带了十来名亲卫一手高举着火把一手拎着明晃晃的钢刀大踏步开过来,口里喊着:“营啸!杀!”
“啊!”跪在地上无声抽泣的宁阿龙耳畔是一声惨呼,紧接着半边脸一热,滚烫的血溅到脸上——小旗官向身旁的同伴一刀劈下,抽搐着的尸身歪倒在宁阿龙身上。
不远处又是几声惨呼,跪在墙上的众人都趴在地上,再也不敢出声。
“再敢喧哗惑乱军心,这些便是你等猪狗的下场!都给老子睁大狗眼看仔细些!”
“把这些首级割了,尸身推下去喂狗!”
趴在地上的宁阿龙觉得身上一轻,偷偷把紧闭的眼睛睁开一条缝侧脸望去,小旗官拖开压在身上的尸体,把淌着血的刀子在鞋底上正反蹭了蹭,然后插回鞘中,拔出腰间的解首刀蹲在地上,在用力割那个同伴的头颅,几步外另几个军兵也在做同样的事情。不知为什么,那一瞬间宁阿龙不再感到恐惧,睁大了眼睛看他揪着发髻拎着头颅起身。火光里那首级张着嘴,血沫把舌头、牙齿和下巴染得触目惊心的红,泪痕顺着半张的眼睛流下来,在脸上冲出两道晶晶的亮光。也许是火把的映射,宁阿龙含泪的双瞳里也有两簇火苗在燃烧。
“看什么看!把他推下去!再闹老子也割了你的狗头去!”小旗官喝道。
“首级都给老子腌好!等杀退了贼一起报功!”是带队千总的声音。
宁阿龙与同伴默默地爬起来,合力把无头尸体推下城墙。四目相接对视的一刹那,宁阿龙在同伴的眼睛里也看到了两团火光。
又过了两天,北面涌过来无尽的人潮。张虎的攻击开始了。
*直娘贼,这个词语的解释有两种说法。按照《红楼梦》里面的解释,“直”做“入”讲。另一种说法似乎更有道理:“直”是“值”的通假字,当“卖”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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