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罪,自然是因为有罪。
赵千秋在雪庐里藏了十余年,未曾离开桃山半步,能有什么罪?
见自己的猜测被证实,他只是凄苦一笑,方正脸颊上没有其它诸如恐惧或者愤怒之类的情绪。
他早有预料,明白夫子指的是什么。
“漕粮被烧,动摇今年朝廷根基,这么大的罪,一个小小的汪惜芝担不起,是我御下无方。师尊若降惩罚,弟子甘愿认领。”
腿脚不便,他深垂头颅,算作跪地叩首。
无论庙堂上的西陵党,还是湘北以汪惜芝为首的地主豪绅,之所以能有滔天权势,背后最大的倚仗,都是出自西陵桃山的支持。
说到底,女帝对东西两院的敬重,才是她以前纵容朝堂两党争锋的根源。
如今,她施行新政,荡平党争不仅受阻,还捅出天大篓子,最深层的原因,自然是这位四先生没明确表态,让汪惜芝等人还抱有负隅顽抗的幻想。
山上的事,山下人不便插手。由夫子出面惩戒门徒,这在他意料之中。
董仲舒无视了他的认罪姿态,负手走进堂里,从果盘里捻起一颗雪莲子,没有放入嘴中,而是转动玩弄着。
“事前,我有所考量。老五脾气暴烈,所以我让老二劝皇帝,调他率兵平叛,从东林书院支走。你生性隐忍,又行动不便,为师于心不忍,所以没让你下山吃苦。”
他眼眸微眯,盯着那颗雪莲子,眼角皱纹里藏着难明的意味。
“现在看来,不敲打你还是不行。汪惜芝那种货色,已经被处决了。你是我的弟子,不能一概而论,不如这样,让你交出书院,进京去陪老二,如何?”
赵千秋耷拉着脑袋,不敢去看董仲舒的眼睛,而自己的眼眸里生出一抹寒意。
“一个巴掌拍不响,师尊您也看到了,不是我成心想跟老五斗,他的人都敢上门挑衅,难道我只能忍气吞声?”
他不甘心就这样交出书院。儒家有十哲、七十二贤者,每人都把持一家书院。一旦西陵被夺走,以后他在儒家的威望势必受损。
更何况,他要交出的还是四大书院之一,一块巨大的肥肉。
董仲舒神情淡漠,将那颗莲子放回果盘,坐在了椅子上。
“你们杀了人家的封疆大吏,就不允许人家找回场子?这件事到此为止,你跟老二坐镇京城,听他吩咐,若再敢插手党争,休怪为师心狠!”
赵千秋闻言,噤若寒蝉,浑身一阵冰凉。
进京之事,就此成定论。
董仲舒瞥了他一眼,嘲讽道:“你很委屈?你以为你的罪状就这一条?让廖如神逃脱,难道不应该也算在你头上?”
“我……”赵千秋豁然抬头,欲言又止。
他本来是想说,连你这位圣人,都招架不住两大强者联手,我又如何阻拦?
但是这话明显不能说出来。
董仲舒看透他的心思,冷哼一声,眼里蔑意愈浓。
“就算杨瞎子闯进来,又如何?不用我说,你也该明白,能解开春秋经碑的,肯定是你们西陵内部的儒生!这条罪名,你如何洗清?”
赵千秋面容僵硬。这一点,他当然很清楚,甚至专门调查过此事。
“平时能进春秋碑林的,只有一个负责到处送酒的小子。我派人暗中查探过,在杨玄机登山前的半个月里,那小子一直失踪。然而……”
赵千秋皱着眉头,微微停顿,继续说道:“廖如神离开没多久,就有人亲眼目睹,那小子从后山走出来。更诡异之处在于,一个月前他的修为还是三境下品,出来时就已经圆满了!”
董仲舒默默听着,脸色变幻不定,心里的震撼之情无以复加。
没人比他更清楚,春秋笔法,微言大义,有多难解读。即便是他这位儒圣,至今也没能参悟其真意,现在,居然被一个毛头小子给破解了!
在脉泉里疗伤期间,他已猜出,肯定是内部的人出手解经。当时他以为,在西陵有如此造诣和野心的,多半应该是赵千秋。
这也是他迟迟没敢现身的原因。监守自盗,赵千秋若真能解碑,实力大增,绝对是致命威胁。
直到此刻,他才明白,原来这亘古绝今的奇迹,这连他都做不到的事情,竟是让一个年轻后辈做到的!
此事若传出去,必会令天下人惊掉下巴。
“具体说说此人的身世。”
董仲舒紧紧盯着赵千秋,从露面到现在,这是他第一次如此凝重。事实上,他已很多年没这么认真过。
他不敢相信,就在他执掌下的儒家,竟然有人会比他的儒道造诣还高!
赵千秋知道事关重大,不敢马虎,早把蔡酒诗的身世查得一清二楚。
“他叫蔡酒诗,是山下茅台镇长蔡京的独子,两年前被招进书院。蔡家世代以酿酒为生,家道渊源都很清白,没有任何疑点。”
“自从注意到他后,最近我一直在派人监视他,发现他的表现也很正常,跟以前一样,还是整天在书院里四处卖酒,看不出异常。”
任真若是在此,肯定会惊出一身冷汗。还好他没偷偷溜走,不然就彻底玩完了!
赵千秋一口气说完,望着眼神深邃的董仲舒,试探道:“所以我认为,极有可能是他误打误撞,偶然灵光一闪,破解开经碑,并非故意放走廖如神……”
董仲舒凝眉沉思,仿佛没听到他的结论。
雪庐里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经过反复推敲,董仲舒还是没能想出破绽,黯然道:“连你我这样的人物,都没能得到上天垂青,没想到,却让一个凡夫俗子做到了!”
赵千秋问道:“最近这几天,我也在犹豫,不知该如何处置这小子。无论是否有意,毕竟他放走了魔头,理应受到严惩!”
董仲舒不置可否,随口问道:“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赵千秋会意,“只我一人,守口如瓶。”
董仲舒点头,起身说道:“天纵奇才,杀掉未免可惜,更可惜了那重新现世的春秋真解。”
赵千秋闻言,瞳孔骤缩。他深知老师的心机和手段,隐隐猜出话里深意。
果然,董仲舒接下来的交代,印证了他的猜想。
“待会儿,你安排他出战。如果能看出端倪,就让他当你的小师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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