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的官船码头上,福州将军黄秉钺和福建巡抚吕犹龙,相距甚远,你不看我,我不看你。
黄秉钺和吕犹龙,皆为汉军旗人,但是,这两人严重不和。
原因嘛,其实也很简单,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照例,福州将军兼任闽海关监督之职,既有权势,又有银钱,可谓是快活得很。
然而,黄秉钺却是贪婪无度之辈,他大肆纵容走私,肆无忌惮的盘剥福建沿海的洋商和汉商。
令吕犹龙甚为不满的是,经常有商人,连人带船,一起人间蒸发了。
苦主的家属们不服,不仅经常越级上告,甚至屡屡外出京控,闹得沸沸扬扬,令吕犹龙不胜其扰。
众所周知,地方官们,最恨的就是越级上告的刁民,必欲除之后快。
其中的逻辑,其实并不复杂。
俗话说的好,忍得一时之气,免得百日之忧嘛!
草民受了委屈,折了钱财,在地方上告状无门,自认吃亏倒霉,不就完了么?
若是敢越级上告,上边的考评一旦不好了,就等于是断了地方官的升迁之路。
这个仇恨,简直是不共戴天。
在越级上告之中,最令人咬牙切齿的,非“京控”莫属了。
告状,也是分层级的。
除了县控、州控、府控和道控以外,还有“省控”。
省控以下,地方官通过各种关系或是贿赂,尚有较大的回旋余地。
京控就不同了。
照例,顺天府或刑部接下的京控案子,都必须专折上奏给老皇帝。
在如今的大清朝,老皇帝的印象坏了,唉,那就是永无出头之日了呀!
知道玉柱要来,吕犹龙事先也打听过了,玉中堂除了喜欢人妇之外,在官场上的风评,一直都很不错。
重信诺,讲情谊,还非常护短。
这且罢了,更重要的是,只要是玉柱答应过的事情,从无反悔的先例。
站在吕犹龙的立场上,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就怕玉柱没嗜好。
老皇帝亦如是也。
在大清朝,表面上督抚敌体,彼此平起平座。
实际上,也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的。
如今,福建的三个最高级官员,全是旗人的情况下,局面就显得格外的微妙了。
别人不清楚玉柱的底细,吕犹龙不可能不知道。
因为,吕犹龙是汉军正蓝旗下包衣出身的福建巡抚。
老佟家的立族根基,就是汉军正蓝旗。
想当年,康熙能够登上皇位,佟图赖掌握着汉军正蓝旗的兵权,也是非常重要的砝码之一。
再说了,玉柱出身于满洲镶黄旗,并长期担任管理正蓝旗三旗事务的都统,已是板上钉钉的老佟家话事者。
在八旗制度建立之初,每个老旗主都对本旗享有绝对的权力。
本旗下的官员和兵丁们,首先忠于旗主,才是追随旗主效忠大汗或皇帝。
一旦,旗主有了野心,旗下人也只能追随其后。
从皇太极开始,经过顺治的折腾,再到康麻子的持续削权,老旗主们的权势,已经大不如前了。
在本朝,各旗的都统,就是替旗主管理旗务的实际掌权者。
正因为,吕犹龙是汉军正蓝旗出身的巡抚,老皇帝担心督抚不和的掣肘,才特意安排玉柱担任闽浙总督。
督抚不和,乃是常态,也有利于巩固皇权。
但是,大敌当前之时,督抚的紧密合作,也是必要的。
官船靠岸之后,状元郎的描金官衔牌,照旧打头阵出场。
吕犹龙是贡生的出身,科名远远逊色于玉柱。
福州将军黄秉钺,粗通文墨,没有功名在身。他仗着祖荫,才由户部笔贴式,进入的官场。
在大清朝,科举入仕,才是做官的正途。从别的途径做了官,皆为旁门左道尔。
八抬大轿载着玉柱,下船登岸,稳稳的落在了接官亭前的台阶下。
吕犹龙扭过头,深深的看了眼福州知府赵祥。
赵祥高高的举起右手,刹那间,码头上,鼓乐喧天,号炮齐鸣。
玉柱刚钻出官轿,迎面就见着了吕犹龙谦卑的笑脸。
“旗下包衣吕犹龙,请玉都统大安。”吕犹龙毫不迟疑的扎千行礼,丝毫也不顾忌一省巡抚的体面。
从后边赶来的黄秉钺,见了此情此景,不由心下大恨。
好一个刁滑的吕某人啊!
在大清朝,除了迎接钦差不能逾制之外,对于督抚之间的见礼,并无特别的规矩。
吕犹龙是正二品的巡抚,玉柱是从一品的总督,彼此拱手相见,也完全说得过去。
退一万步说,巡抚不想来迎接总督,顶多面子上不太好看而已,也说得过去。
毕竟,总督并不是巡抚的上级,巡抚也不是总督的部下。
想不鸟,就不鸟,无可非议。
但是,令黄秉钺始料未及的是,吕犹龙这个苟东西,竟然用旗礼来拜见玉柱。
旗下人,拜见本旗的都统,天经地义,无可挑剔也!
玉柱深深的看了眼吕犹龙,心说,这老小子,狡猾大大的,绝不可小觑了。
堂堂福建巡抚,整个福建省最高级的文官之一,竟然当着全省官员的面,公然矮下了身段,这是何等的心胸和气度?
玉柱自然不是呆瓜,他赶紧俯身下去,亲手扶住吕犹龙的双臂,温和的说:“吕公,旗归旗,公对公。你我虽同朝为官,却互不统属,何至于此啊?”
黄秉钺终于等到了反击的机会,他赶紧凑上来,打着哈哈说:“是啊,是啊,玉中堂所言极是。我等同为朝臣,应依《大清会典》,行朝礼才是啊。”
吕犹龙缓缓起身的同时,却说:“我八旗入关,定鼎中原,势不可当,靠的就是号令森严。敢问黄将军,我等旗下人,岂能忘本乎?”
玉柱暗暗点头不已,吕犹龙此问,看似没啥要紧,实际上,吕犹龙说的是个伦理问题。
先有八旗入关,后有群臣聚于朝。正所谓,旗在前,朝在后也。
不夸张的说,只要还是满洲的天下,吕犹龙的逻辑,放之四海而皆准也。
黄秉钺向来少急智,立时就被问住了,背心处立时冒出了冷汗。
玉柱是来剿贼的,不是来拉帮结派的,他自然不想干看着黄秉钺坐蜡。
“此非皇城,咱们还是各论各的吧?”
只是,玉柱话音未落,就见几个披麻戴孝的人,从人群外闯了进来。
众所周知,总督到任,必然事先选定吉日。
大吉之日,撞见戴孝之人,搁风水先生的嘴巴里,就成了大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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