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然离去时,已是黄昏。
斜阳照在热闹的榷场,显得格外明媚。
宛如此时刘然的心情一般。
而在刘然离去时,何灌也迅速赶回知州府衙,不顾众人诧异的目光,风风火火的就冲入自己办公之地,他要将适才言论,全部写在纸上。
他拿着狼毫笔,在砚台上一沾,就要落笔书写,却不料白纸依旧是一片白色。
何灌这时才想起,砚台已干涸,他对着慊从大喊道:“快快,研磨。”
左右慊从从未见过何灌有这般焦急过,但身为知州的慊从,自知此刻应当做什么。
而后众人迅速研磨,何灌见众人研磨,自己则来回在宅中行走,想要将方才的言论,记的更加清楚。
何灌焦急,自是有他的道理,刘然所述之理论,在刘然自身看来只是归纳总结,但在此时代,毋庸置疑是属惊天之论。
看似简单的总结,这是刘然在数千年后的教育中,无形烙在他骨子之中。
而就是这番总结的思想,实是花费了数千年才能总结而出的理论。
就如论语一般,看似仅仅总结了孔子的言行,这些言行放在现代社会,并不稀奇。
然而在战国时期,则是开宗立派的学问。
这便是信息差的差距。
当书写完之后,何灌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看着自己所写的内容,微微皱眉,只见因他写的太快,这字迹颇为粗狂,纵使他自己辨认,也需花费点时间。
随后眉头一松,幸好全写出来,没能遗忘。
他仔细的看着自己所写的内容,眼里依旧充斥着惊叹,无论他再看几遍,依旧觉得惊人。
有了这字迹杂乱的内容,何灌这回不紧不慢的开始摘抄,刚猛的字迹,清晰可辨。
最后摘抄之后,他在落款上,一阵犹豫。
如今他已位高权重,军事上颇有建树,治理上,也将河州治理的井井有条。
但始终还差一点,这一点便是在策论之上。
宋代武人在社会目光上,一直拥有偏见,这偏见也不全是偏见,武人缺乏文化,确实是真的。
因此,武人的地位,始终难以和文人抗争,只能依附文人之下,纵使昔日的狄武襄狄青,也需依附在文人之下,才可获取进一步的发展。
在水洛城时,狄青因办事不利,而遭受谴责,欧阳修等人庇护的名头,便是狄青是武人,不懂内政。
然而,一旦狄青成枢密使时,这些文人又将矛头对准他。
除却狄青自身武人遭受文人的非议之外,还有狄青确实除却战功,无有策论。
若是这策论出自他的手,他日定能在朝政之中,享以盛名,地位稳固如泰山,谁也无法撬动。
这让何灌内心,激荡难挡。
确实,只要他下笔,那这一切都将是他的。
这旷古的策论,此后就以何灌冠名,青史也有他的一席之地。
他的名字,将会伴随着这策论,经久不衰。
后世皇帝也好,治国大臣,也会对何灌倾佩。
他身为河州知州,只要给予刘然一些好处,又或是悄然之间,诛杀了此人,便能将此策论,占为己有,谁也不会知晓。
纵有他日有人揭发,谁又会相信,一名弓箭手都头,能有这番见识。
又有谁会相信,盛名天下的何灌,会巧取豪夺一名都头的文章。
没有人会相信。
想到这里,何灌心中一阵意动。
然而当他意动时,下意识抬头看向了自己所书写的字。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赫然映入眼帘。
这九个字,出自礼记.礼运。
何灌知道在这后面,还有几个字,选贤与能,讲信修睦。
合其意,大道在天下实行时,把天下当作大家所共有,把品德高尚,有能力的人选拔出来,人们都讲究诚信,和睦的气氛。
这也是文正公范仲淹等人,救时行道的理念,天子垂拱而治,士大夫共治天下。
自王安石与神宗皇帝改革后,这般风气再无。
当今天子独揽政权,蔡京之流攀附而上,为政不为民,只为财。
整个朝堂蛇鼠一窝,沆瀣一气。
他何灌,也要成这般人么?
何灌难以轻易抉择,眉宇间流露挣扎,他略暴躁的将慊从赶走。
独自在宅内的何灌,紧紧盯着那副自己所写的字。
这是他上任河州知州所写,他也勤勤恳恳的奉行,唯有一丝的松懈。
被赶出门外的慊从,面面相觎,他们不知今日何知州,发生何事。
先是与那名刘都头会面,之后又在屋内传出大笑之声。
归来时又是这般急躁,不顾公文堆积,也要书写,待书写之后,又这般暴躁。
与往日的何知州,截然不同。
想不明白的他们,唯有面露慌张站在屋外等候着。
屋内的何灌,看了许久。
窗外的黄昏,渐渐被夜色所侵染,化为一片漆黑,唯有点点灯火在知州府衙点燃。
何灌屋内一片昏暗,他始终未曾移步,好似在黑暗之中,也能洞穿那副字。
屋外的慊从,也不敢在此刻打扰自家何知州。
足足过了许久,何灌透过这副字,好似看到了昔日盛朝文风,那里有范仲淹,亦有欧阳修等人,他们哪怕在世道艰辛时,依旧在维护着自己的风骨。
又过了许久,那名刚登第武举的青年,出现在了他脑海之中,往日记忆,一幕幕再现。
有在被上司刁难,而困苦的场景,亦有在刁难之后,凭借自身才智,打破了困难之后的场景。
最终,何灌叹了一口气。
“刘勉之,刘勉之。”嘴里低语着他为刘然所取的字,而后缓缓将狼毫笔拿起,对着落款写了下去。
赫然是刘然,刘勉之。
写好之后,何灌微微吹气,将墨汁散开。
不舍的看了一眼之后,就将这副旷世策论,缓缓收了起来。
又将蜡烛点燃。
亮光驱散了屋内的黑暗,他打开了屋门。
在外等候的慊从,见何灌出来,神色一喜。
何灌笑了笑道:“拿些吃食,今日公文繁多,我需彻夜批改。”
望着往日的何灌回来,慊从皆面露欣喜,快步去拿吃食。
而何灌,则再度回到屋子,拿起了堆积在一旁的公文,批改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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