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熜并不知道这次确实是凑巧。
他也不知道正是这年腊月传到京城的这次兵变,因为后来处置有问题,从此成为了大明边镇无数次兵变的“教材”。
两份奏报在众人手中传阅,杨廷和看完之后就怒道:“许铭糊涂!”
朱厚熜微眯双眼看着高忠:“总镇甘肃太监是谁?没呈奏抵京吗?”
高忠顿时低头:“叫董文忠。奴婢这就去问问张公公。”
杨廷和喷了两句就无奈又忐忑地看了看皇帝。
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张孚敬在广东杀得太惬意了,升官太容易了。这许铭也不知道是不是脑子里缺了根弦,想学张孚敬在边镇裁革空额,那么轻易触及边镇重将的利益?
虽然许铭道义上没错……
奏报传阅至王守仁手上后,他看完就说道:“‘莫遇李隆军,宁逢王浩八。见贼犹可生,见军必定杀。,这是江西至今仍流传之民间歌谣。陛下,昔年李隆剿逆,多有杀良冒功之举。其时女干佞在朝,其罪未究,反升任甘州总兵官。一经数年,如今必是携边镇之重以为自恃。杨制台素知三边事,臣以为此事恐怕确如杨制台所言,则如何处置甘州兵变事关今冬边防!”
朱厚熜没说什么。
等他们都先看完。
崔元也看完了,迟疑着说道:“花马池一带离不了杨制台,五府纵有可替任之人,然仓促换将,甘州恐怕成为薄弱处。兵变这般大阵仗,北虏必已窥知其事。”
朱厚熜等到他们都看完了才说了一句:“众卿先商议一下如何处置,等司礼监回报,看看总镇甘肃太监有没有消息传来。”
御书房里开始商议处置措施,但朱厚熜只是先听着。
不久之后是张锦亲自来的,他一进入御书房就跪下了:“陛下,甘肃奏报刚到……董文忠,畏罪自尽……”
今天的御书房,袁宗皋病重没来,张子麟还在东南,其余十六个重臣闻言变色。
刚才许多商议都白费了。
“蠢货!”
朱厚熜也顿时怒极,说罢连连深呼吸平复心情。
杨廷和等人没一个脸色好。
根据杨一清的初步奏报,是因为饷银减半发放引起军士哗变的。虽然背后必然有李隆唆使,但他既然还抓住几个“首恶”杀了、控制局势之后上奏弹劾许铭,那就说明他只是自恃重要闹一闹,或者玩脱手了在恶人先告状。
但总镇甘肃太监这一下畏罪自尽,李隆会做什么反应?
甘州局势还不知如何了。
杨廷和欲言又止,看了看懂得制怒、正在制怒的皇帝。
可再如何制怒,董文忠为什么自尽是很明显的:皇帝压制内臣,两广既然先有傅伦自尽,甘州出了这么大的事,董文忠惊惧之至干脆率先自尽免受其苦。
这算不算又是一种连锁反应?
…
朱厚熜也想着这一点。什么叫国事千头万绪、牵一发而动全身,他现在感受到了。
在朱厚熜的认识里,许铭也许确实受到了张孚敬的影响——虽然实情不是。
但历史上的董文忠还真没有吓到自尽,而是被李隆裹挟着先一起弹劾许铭了。
朱厚熜平复了一下情绪之后才说道:“传旨去,杨一清总制改为总督。陕西按察使改任甘肃巡抚,督运足额粮饷去甘州。叫张永亲自星夜去甘州,假意安抚,见到李隆之后立刻给朕斩了!”
“陛下!兵变实情尚未查明……”王琼大惊失色,顿时开口。
朱厚熜断然道:“许铭巡抚甘肃才多久?董文忠既然畏罪自尽,他与谁一起得了必死之罪?王守仁既说李隆旧事,杨一清既然如此上奏,边镇糜烂之处此前既已多次言及,还有什么需要查明的?恐怕张永到时,李隆已畏罪造反!让张永去,助杨一清一臂之力。崔元,让郭勋回京!”
顷刻之间,风云变幻。
张永对皇帝安危何其重要?但朱厚熜毫不犹豫地把他调到了西北去。
以张永昔年在西北平定安化王之乱攒下的一点军中威望,以他和杨一清之间的关系与默契,以三边总督的职权,朱厚熜选择了把边镇危机交给了杨一清和张永。
与此同时,则是京城忠于皇帝的军事实力暂时下降。
所以郭勋要回来。
但还不够。
朱厚熜随即又吩咐道:“传骆安、张镗!”
杨廷和心头一凛:“陛下?”
“虽然已经有意布一个局,化被动为主动。但既然甘州有变,纵然会走脱一些人,那也只有先行雷霆手段了。”朱厚熜寒着脸说道,“北镇抚使早已查明,东南杀官一案最大可疑之处,在于年初皇兄病重之时便有人借太宗族诛方孝孺一事造势!其时,阁臣尚未议立朕。不论何人继统,逆贼都要搅乱大明!”
御书房中众人瞳仁微缩。
“与葡萄牙人战事一起,随后东南杀官,西北兵变。”朱厚熜冷然道,“不管其后是否有黑手拨动局势,眼下已是非常之时。江南士子大肆议论太宗皇帝诛方孝孺十族,以方孝孺为忠烈楷模。酒后笑谈固然有趣,此时传议纷纷是何用意?西北倚边镇自重,东南也要倚税赋漕运自重?这只黑手,朕已有眉目。”
“敢问陛下,是何人?”杨廷和只感觉心惊胆颤,怪不得最近皇帝变得从容起来,而且刚才说要先布一个局,化被动为主动。
朱厚熜只是先说道:“张孚敬于两广讯问罪官、罪商,银钱往来自有干连。东南官商,与两广亦有银钱往来。此时诸藩地皆听朕旨意,安居藩地为皇兄服丧,四处搅动风云难道是指望谋逆得逞?非也,只愿我大明新旧朝交替之际有一场大乱,从此埋下君臣相忌、宗亲相忌之祸根!”
…
这句话一说完,杨廷和等人不由得想起日精门之火:那也是要制造君臣相忌。
“彼辈只是想大明先乱起来,没指望现在造反谋夺大位,没这个能力!”朱厚熜很肯定地说道,“朕本想徐徐图之,查清楚这幕后之人有何凭恃,届时连根拔起不走漏一人。然今日不得不先斩之,震慑群小!朕知道江南不可轻动,朕知道今日一刀会累及声名,但今日这一刀,必须斩!”
王琼猜出来了一些,因此嘴唇发抖,十分希望袁宗皋没有得病。
他横下心,离座跪道:“陛下,边镇哗变时时有之。纵然张公公赴边后京城暂时空虚,臣等必效死命。江南士子狂妄,震慑一二算不得什么。张符瑞也说了,东南官绅恐受利用。只是若要剑指……剑指……”
王守仁也走到王琼身边跪下:“臣虽不如张公公在西北素有威望,然臣若去西北,必不使甘州之变波及诸边。陛下,逆贼所谋,正是如今局面,万勿使亲者痛、仇者快。”
有了两人带头,其他人也纷纷跪拜劝谏,虽然有那么两三个人并不懂现在劝的是什么。
“逆贼女干诈,藏身暗谋而已。”朱厚熜静静说道,“现在他们胆子大到已经伸手撩拨边军了,岂能容之?众卿若深明大义,当知一事归一事。”
“陛下!”杨廷和急了,“两广事既起,臣知道再说当初毫无意义。只是此事若一动,天下悠悠之口必定议论。逆贼藏身之所,如今看来自是早有图谋。然事关陛下生前身后名,若此时便因此事动了那逆贼,又不能尽除其恶,后患无穷啊!”
有人还是听不懂,直到严嵩也苦口婆心地劝着:“陛下,让王侍郎去吧,请张公公留守京城!逆贼先以日精门之火谋君臣相忌,又在东南搬弄是非、杀官造乱,所图皆是陛下不得不查!只要镇之以静,诚如陛下所说,此时大明无人能造反而成。陛下既已有筹划,何须遂了逆贼之愿,令天下惶然?”
日精门之火几个字说出口,不懂的人也懂了。
最有嫌疑做这件事的,自然是想把仪礼之后已经出现隔阂的君臣导向一个更危险境地的太后、张家。
但太后能动吗?不能。
张家呢?可以,但不能是现在。此时动张家,与动太后何异?
因为杨廷和说事关陛下生前身后名。
但他们想不通,张家这么着急做什么?如果早有准备,为什么又在这种根本没有成功可能的时机搞这么多事呢?
朱厚熜摇了摇头:“不!甘州兵变,必须以雷霆手段镇压。此后边兵逃亡、边饷之事,自然要拿出个办法来。不镇压,以后边镇都会有样学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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