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出去!”
被称作甘老七的人嚎啕大哭:“毁了一大半啊,十一口人,这可怎么活?”
“生那么多做什么?你卖一两个女儿去做丫鬟不就过去了?别跟我们争,养得起那么多你还来争!”
广东不算这一次台风灾害最严重的地方,蒋冕还没到南直隶,但距离越近消息传来得越快。
四十多个县受灾,数百万百姓田地被毁,数万户百姓流离失所。
老人自尽,卖儿卖女,地方官因灾派役,士绅设粥棚布施,米少粥稀,而后借灾年之难放贷口粮甚至贱买良田的事,这些都是常规做法。
蒋冕没做过地方官,他是清流。
去年张子麟到东南时,面对的只是惊惧的东南官绅。
而此刻蒋冕南下,面对的还有数百万灾民。
在去年督办东南杀官案中立功了的朱纨升任镇江知府,他站在山腰上看着满目疮痍的泥泞田地泪流满面。
“田赋一定会免,本府先应允你们!”他抬起已经湿润的官袍袖子擦了擦脸,“灾民都先收到县学、府学,不够的,县衙、府衙都可以安置!一家一户去买粮,先赊着,记好账!”
“府尊!士绅富户之家田地最多,遭灾最重啊!”
“先贤教诲都学到哪里去了?”朱纨紧盯着治下知县,“暴雨连连,粮食都囤在仓中发霉吗?莫非真逼得灾民起事,破家抢粮?是让你们买,不是逼捐!是要逼本府升堂问案吗?”
“没有旨意,他们定会存着今年交田赋的粮啊。”知县怕了他的执拗,“府尊,朝廷旨意未下,如何能擅自告诉百姓今年免田赋?南直隶赋税重地,朝廷岂会下这旨意?”
“本府如何吩咐,你就如何做!出了事,本府一力承担!你若不听命,本府先办了你!”
北方仍旧风和日丽,秋风未起,暑热难当。
秀女们已经在这里度过了两个月,孙茗因为一些女官和太监若有若无的尊敬被越来越多的人盯着。
她已经越来越想念皇帝,而朱厚熜眉间的忧色并不因为林清萍有了身孕而消散几分。
世事残酷于每一个人而言都是,帝王需要作出的抉择更多。
“传旨镇远侯,若广东需要,即顺灵渠而下!”他顿了一下,又说道,“传旨麦福、陈金、张孚敬、汪鋐、赵俊,提前收网!”
钓鱼归钓鱼,朱厚熜从来没有拿广东百姓性命儿戏的意思,锦衣卫岭南行走虽然换了人,但并没有虚度这近一年的时间。
如今他们露出的马脚虽然还不够多,但天灾既至,也顾不得会漏掉一些人了。
御书房里,参策们神情各异。
他们并不知道林清萍已受孕的消息,蒋太后严令没有怀稳三月之前不得申张。
可他们知道广东那边为了避免各种乱因叠加,只怕会出快刀,以至于远在湖广的总兵官镇远侯顾仕隆都要做好南下准备。
而广西矿民又恰好在这酷暑天里闹了事,朱麒必须留在广西。
旨意从北京的艳阳天里奔赴风雨交加的南方还需要时间,广州府内秀才们在大雨天里继续着乡试。
翟銮这个提学要关注着乡试,随后一份名单递到了他这里。
“皆查有实据,抚台藩台之意,当革其功名!”
翟銮看着其上长长的名单,手指不由得颤抖起来。
这样真的不会有问题吗?
广州府内,郑存忠在自家私宅里颇为惊喜地问道:“真的一起状告杨慎和解昌杰去了?”
“一点都没错!杨慎逼捐,钟家家主悬梁自尽,钟家大儿子正在巡抚衙门口跪着,好多家都派了人去作证!”
郑存忠兴奋地站起来:“大事成了!状告五品知府、三品参政,巡抚衙门必须接了这案子!张孚敬都不能轻易压下去,快把这个消息尽快送到京城给鲁御史!”
广东巡抚衙门前,一个浑身披麻戴孝的中年人跪在门口,双手高高举着状纸,旁边家丁为他撑着伞。
大雨之中,还有十数人一起赔跪着。
“请抚台大人为草民作主!广州知府逼死良善,跋扈乡里,广州百姓苦不堪言!”
巡抚衙门就在广州府内,广州府衙的胥吏心惊胆战地回报:“府尊,大事不好了!钟家到巡抚衙门状告您!”
他不是普通的知府,他是内阁首辅的亲儿子啊。
杨慎心里其实惊了一下,随后沉默片刻就洒然笑道:“让他们去告吧,本府无愧于心。不过,来而不往非礼也,去传番禺甘家、李家、葛家苦主,本府明日升堂问案!”
“……府尊,荀举人在城南设的粥棚是最大的,他每天都在那里……”通判心惊胆颤地提醒他。
“既有苦主,自当传讯。”杨慎冷笑道,“怎么?他会立即撤了粥棚?”
巡抚衙门内,张孚敬已经知道了衙门口的情况。
“先接了诉状,让他们回去听侯传告。”张孚敬随口吩咐完之后就对着面前的三人说道,“蒋总兵,汪臬台,赵指挥,诸事拜托了!”
三人齐声说道:“末将领命!”
张孚敬拿起了那柄“剑”,寒声吩咐:“去郑宅!”
广州府街头,雨还没有停歇。
有很多人看到巡抚大人重新配起了那把天子赐剑,在诸多护卫亲兵的簇拥下徒步走向城西。
没人知道他是要去何处,郑家宅中,郑存忠刚刚写完一封信,脸带笑容地吹干了墨迹。
管家拿着信递给一个家仆之后,家仆背着包裹从正门离开。
走往城中的车马行之时,身前忽然被两个人堵住了去路。
他低着头想绕开,但面前有两只手一起探了过来。
“你们干什么……唔!”
巡抚的仪仗穿街过巷,在众目睽睽之下到了郑存忠家门口。
不远处有不少小店里,许多人脸色不由得一变,随后急匆匆地离开。
张孚敬耐心地等着郑存忠家的下人开门,门一开,按例来说是要让家仆通传的,但张孚敬直接抬脚迈了进去。
前院里的管家往这边瞥了一眼,脸色大变之后先堆起了笑容迎上来:“这位大人……”
“郑存忠何在?”
张孚敬脚步不停,穿过前院后院之间的门之后就看见前方庭院旁一个青衫读书人手里握着书卷愕然站起来。
郑存忠确实呆住了,他不知道堂堂巡抚为什么亲自来到了他家。
视线里,只有佩着天子赐剑一步一步走近的张孚敬,这个巡抚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来意。
“……巡抚大人大驾光临,学生有失远迎……”
“郑举人看的什么书?”张孚敬走到他面前,露出一个微笑,和煦地问道。
“……学生正在备考,读的是朱子的四书集注……抚台里面请,寒舍蓬荜生辉,不知是否有幸向抚台请教学问……”
“先贤学问啊。”张孚敬笑着在他旁边这廊下露天书轩里坐了下来,“本抚正要考较一下你学问如何。”
“……学生惭愧。”郑存忠正要招呼管家去沏茶,前院又走进来一人。
沾了雨的飞鱼服在行走间洒出水珠,那人大步过来之后只是默不作声地把一封信从怀里掏出来,递到了张孚敬手上。
郑存忠眼神凝固:那是他刚刚写好送出去的信。
张孚敬微微笑了笑:“字很不错。”
说罢当着他的面拆开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纸抖了抖,郑存忠想站起来阻止,终究还是口干舌燥地瞥了瞥他腰间的天子赐剑。
“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张孚敬感慨不已,“你考了四回,同科都已升到这等高位了啊?”
郑存忠紧紧盯着他。
“学问呢?”张孚敬看着他,眼里笑意渐渐凝固问寒意,“既然明年还要应礼部试,先贤教诲,你应该一字不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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