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萼叹道:“清丈之后,广东应赋田土增添了两倍有余,这还没算……”
他没把话说完。广东国初有二十三万余顷田土,现在经过百余年开垦,实际总田土面积应该是多了三四万顷。但相应的,其中又有数万顷变成了卫所屯田。
这次广东新法前后,广东应赋田土从只有七万余顷暴增到近二十万顷,那可不就是理论上保持如今的田赋征收比例,也能一年收上来两百多万石粮食吗?
“至于采买法和商法收上来的商税,我听翟掌司说有二十三万余两吧?”
桂萼看向已经从正四品提学升任从三品税课司掌司的翟銮,只见他点了点头:“今岁朝廷及广东诸办采买一共支用出去四十余万两,十抽其一便是四万余两。市舶司那边,自从朝贡市易皆由皇明记来承担,市易抽税竟有十五万余两,较往年又是倍之。再加上其他诸多课程,总计是有二十三万七千五百余两。”
户厅只管人口和田赋,另外则是广东本身支用。税课司则是田赋之外的诸多杂税,在广东则还有市舶司。
杨慎听完就说道:“广东新法必成!还有顽固贪婪之辈螳螂挡车,必定毫无幸理。反之,广东有多取举子之机,嘉靖五年会试定然也会考实践之学、辩证之法,则广东举子岂非能够大展风采?”
杨慎这话听得张孚敬点了点头,有点感慨地看着杨慎。
“这实践之学,我近日多有研习。其中物理,古往今来不知几多大儒也曾涉猎。如今看来,倒是深合大道。物理与人理就恰似那道家所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杨慎进入了真正的兴奋状态:“天理生物理、人理,这物理人理交相牵连、流转不定。若无人去格物,物之理不明;若无人明物理而用之,我辈如今还只能刀耕火种,岂有驯牛马之力、导水害而成利、遵历法以合农时?衣食足而知荣辱,仓廪实而知礼节,这人伦之理,岂非与万物之理息息相关?”
他表现了一番因为他自己的聪明对新学问的接受之快。旁人虽然听得心里暗自点头,但终究觉得他是情感上跟倾向于要接受新学问。
但杨慎的论点很明确:“此新学问深合大道天理,必将大兴!广东率先考新学,有识之士只会拍手称赞!广东文教之昌盛,恐怕这新法正是良机!”
广东在讨论着明年就在省级考秀才的院试中先考实践学、辩证法,而四川成都府中,费宏府上却群情激愤。
“杨介夫为了新法简直不择手段!如今看来,当日不惜以首辅之尊与王伯安在经筵上辩经,他究竟有何脸面代理学出声?”
这个愤怒开喷的,把矛头对准了杨廷和对理学的背叛。
虽然这个实践学的核心仍旧是天、物、人三理,可加入了一个新的东西,在许多人看来就面目全非了。
“若按这三理之说,那什么农家、墨家、医家、阴阳家……这些三教九流岂非也都可归入物理,跻身儒门子弟?这些人将来要不要不学圣贤之言就能从科举再开科入士?如此一来,礼制何在?尊卑何存?”
“奇技淫巧登堂入室,世风不古,大坏纲常!费公,总要做点什么啊!”
他们都看向了默不作声的费宏,只见费宏幽幽叹了一口气,随后看向了他们说道:“按杨介夫的说法,这天、物、人三理之说和那辩证之法,是陛下所悟。”
众人顿时哑口无言。
刚才回避着这一点,就是不好明白地驳斥皇帝的思想有问题。
这就是朱厚熜自己站出来提出一些新见解的好处,也是杨廷和他们耐得住性子绝不先嚷嚷什么新学问的原因。
当官的,站出来直接驳斥皇帝在学问上学歪了,是需要勇气与执着的。这样的人,毕竟只是极少数。或者说,如果能成为风潮,会有更多的人出来附和。
现在,他们不就是想让费宏来引领这股风潮吗?
但偏偏,大家又都清楚旧党现在处于下风。陛下还是希望新法能达到富国强兵这个目的的,新党至少现在得到着支持。
这个时候,旧党站出来攻击新学问狗屁不通去打皇帝的脸?那不是自绝后路吗?
旧党还希望着新党折腾不出什么成效,皇帝失望之后重新启用旧党呢。
“杨介夫那句话堪称大逆不道!”有个人开口了,“在陛下看来,尽收天下有一技之长者而用之自无不妥,辩证之法也只是思辨之法。然杨廷和因陛下所得便宣称什么国体之本固不可轻变,国用之法应依理常变,实乃大谬!”
他眼神灼灼地看着费宏:“费公,国体之本不可轻变,那岂非是说国体之本可变,只是不能轻易变之而已?这国体之本是什么?此不臣之言!”
费宏意外地看了看他:“怎么说?”
“国体之本,往小处说是帝位、嗣统、皇权之尊,往大处说是礼制纲常,是天子遵礼法取儒门士子佐之以治天下!杨介夫竟言国体之本可变,只是不容轻变,他是何居心?不管往小处说还是往大处说,都是天子之敌、天下之敌!”
一番话说得众人连连点头。
“此言有理!广东新法,士绅置办田产,与百姓一般交赋无异,这倒是无伤大雅,皆是公忠体国之举。然士绅可行商,竟与狡诈商人一般被商法、税法等同视之,那天下人何必还读书?士农工商,就该各处其位,天下方可井然有序!”
“陛下言物理,言思辨之法,这学问之事本就是读书人来做。如今新党不明陛下真义,却曲解之以为新法之佐证,用心险恶之处,从那一句国体之本固不可轻变、国用之法应依理常变就可看出。”
“既有不臣之意,更要导大明往乱处而去!若国用之法时常变之,天下人无所适从,何以自处?”
他一顿慷慨激昂地发表完见解之后,就殷切地看着费宏。
核心意思,就是让天下士绅有一个集中攻击新党、杨廷和的点:你还想动国本?你什么意思?
此外还有一个煽动方向:你杨廷和是不是要刨天下儒门的根?你若只是治学问也就罢了,你现在这么打击士绅的地位,天下还能井然有序吗?
费宏有些悲哀地看着这些因为舍不得自己家田产商行收益的“旧党”:你们看不出来,以杨廷和的学问水平搞不出这一套学问吗?
其实,只要在学问方面沉得下心来的,自然能够品味出这一套学问的严谨与深奥之处。
他们不见得不懂,只是因为利益,他们不想懂。
至少要先把新党赶走,恢复旧制之后,再从另一个角度去解释这实践学、辩证法。
释经权吗?
不好从攻击天、物、人三理之说去直接得罪皇帝,直接进入了解释权之争的层面,那不就是认同了这三理之说已经堪称新经典了吗?
这一场大争辩之后,天、物、人三理之说这个核心就该深入人心了,大势必成。
费宏站了起来说道:“言之有理,我必上疏弹劾杨介夫此言之谬处。”
众人大喜,费宏却有点疑惑。
如果真的从天、物、人三理之说及那辩证法推演下去,世上还真不会有不变之国本。
陛下为什么肯让杨廷和说出那一番话?
(本章完)
记住小说阁地址:xsgg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