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视江西水利的人,身份很特别。
他娶了陛下的姐姐,可他的哥哥却娶了杨廷和的女儿。
论身份,他是超品的驸马。论官职,他虽然只是一个七品监察御史,现在奉的是皇命,但又是来办巡视江西重整水利差使的。
每个人都嘀咕着他真实的立场,余承业没从南昌府开始,而是从建昌府开始,先去了益王的藩地。
益王朱祐槟的孙子现在还有一个敏感的身份:朱厚照嗣子睿王朱载堚。
虽然改过名字了,但这个睿王毕竟是益王的亲孙子。
余承业到了建昌府之后,先以宗亲之名拜访了一下益王府。
谁也不知道他进府中说了什么。
但他离开益王府之后,就去了乡野之间。
“益王爷仁德爱民呀!”老农如是说,“听说,王爷平日里只吃菜蔬豆腐。衣物鞋帽都是洗了穿、穿了洗,发白破旧才不穿了。王爷有德,这才子嗣繁荣!”
余承业微笑着点头:“你知道这望军台地一带的二百顷良田,是何时赐给益王的吗?”
“记得!那还是弘治五年的事了。”
“这么多年,一直是县里代管?王府没有派人来崔征?”
“都是县里代管啊!王爷从不过问这些,他老人家用度也都简单。”
余承业依旧微笑着:“江西不缺水,怎么我看你忙着担水往田里浇?这是准备育秧了吧?”
“哎呦!老爷您还知道田里的事啊?”老农有些意外,“秧苗娇贵,小老儿只能多用心一些。”
“您老人家在望军台地那里租种了多少田啊?”
老农有些犹豫,随后说道:“小老儿没在望军台地租种,就湾里这九亩多田。”
余承业也没点破:“我看望军台地那边虽地势高一些,但水渠纵横,怎么老人家您这田里反倒需要担水来浇?”
“……这位老爷,您到底是什么官啊?”老农有些支支吾吾地开口问。
“我是来江西巡视水利的御史。”余承业没有说自己的驸马身份,“老人家,您说要是前面那条河上游的堰稍微多开两个口,你这里是不是用水也方便些?您家里没有儿子吗,我看您一个人担水也劳累。”
“哎呦!御史老爷!那可是王庄的水,小老儿哪敢去争?王爷行善积德,这是要小老儿折寿的!担水也就来回多跑几回腿罢了,老头子身子骨还行。江西河多,年年都要防着夏讯的。虽然小老儿的儿子去应役修河堤去了,但小老儿还顾得过来!”
余承业继续笑道:“益王仁德爱民,要是看到他王庄附近的百姓耕作如此辛苦,也会主动提出改一改的。只多开两个小堰口,那望军台地上除非遭了大旱,不然也都不会误了庄稼。”
老农看了看他,忽然就跪了下来磕着头:“要是真能行,那自然是太好了。小老儿这几亩薄田,每年也能多收三五斗粮食。”
余承业把他扶了起来:“都是修河,这修河之事,今年归我来管。老人家不妨回去和里正、乡亲们商量一下,看伱们这一带的河若是水能涨上来一些,该怎么修。什么地方在挖些水池,什么地方可以起个新堰。至于再下游,江西河多嘛。”
老农双膝离了地,怕弄脏了他的衣服,仍然屈膝弯腰不已:“小老儿必定回去与乡亲们好好说说这喜讯!还不知道青天大老爷尊姓大名,我们瞿家湾必定给您立生祠,日日上香火。”
“本官也只是奉命办差罢了。去年、前年有人过来查勘河道沟渠,就是为了今天嘛。陛下和杨阁老都念着你们,你们田地里用水方便了,用心耕种田地就好。”
“哎呦!小老儿忘记了给陛下磕几个头!”说罢找到北面又跪下来磕了几个头,起身时抹了抹眼角。
至于杨阁老,乡间百姓哪里知道朝堂里是什么情况?杨阁老不也是听皇帝旨意办差的?
只是余承业的行为落在当地知县的眼里,那就是真的对益王府的王庄动刀了!
等余承业走到了他们这边,脸上换了平静严肃的面容:“这么说,方知县到任时,那道堰早已设好。县里这么多年,所收之粮也都是按官田额赋来收,没有按照朝廷所定一半折色之例,存留之粮都是原额支给王府?”
方知县脑后冒汗:“下官一年半前才到任,县里确实一直是这么做的。那道堰是正德十五年兵灾之后起的,听说当年也闹过。驸马若要查看,下官令架格库找一找当年卷宗。”
“不必了。”余承业淡淡说道,“本官职差只是巡视水利。方知县只要不阻,陈年旧事本官也不必翻出来。”
方知县连连称是,心头却骇然无比。
当初正德皇帝落水病重,心里想着益王之子只怕也很有希望入京继位,前任才忙不迭地拍着马屁去修堰堵水,把望军台地二百顷田变成了真正的膏腴之地。
现在,杨阁老以阁臣之位加了太保,京里的情形传过来是很吓人的。这余承业虽然尚了陛下亲姐,居然如此利落地朝宗室下手!
陛下诏制总会传遍乡里的,所有百姓都会知道陛下这旨意是因为杨阁老所请。
江西还好,宁藩革除之后,江西的藩王不多,现在湖广那边不知道是何等滔天巨浪了。
但连藩王庄田的水利都先动刀了,其余勋戚、官绅之田呢?
山西没有江西这么多的河湖,山西的情况要差得多。
山西巡抚杨志学看着前来山西的巡水御史只是说道:“正德十六年九月,本抚当时巡抚大同便曾有奏!代藩宗支繁衍,大同一府常赋已不足以供藩禄!如今之山西,大同代藩,太原晋藩,潞州沈藩,可不仅仅是水利之事。山西若要得水利之便,朝廷的两百万两都用在山西也无济于事!”
北有边镇,干旱少水,如今跑到山西巡视水利,那不是闹吗?
前来山西的却正是余承业的哥哥余承勋,他凝视着杨志学说道:“杨府台先巡抚大同,按旧制再任巡抚,不该还在山西的。”
杨志学微微眯了眯眼看着余承勋。
“抚台能巡抚山西,三分是因为杨制台举荐,三分是因为边民爱戴,还有四分是朝廷信重抚台。”
杨志学眼里露出精光:“陛下之信重,志学时常感念于心。”
“山西虽干旱少雨,然汾水等谷底,水利还是有可为之处的。”余承勋对他行了行礼,“山西以贫瘠之地,供天下一成多之粮赋,朝廷从未忘却。承勋此来,不会让抚台难做,反而有一桩足以彪炳千古之功业。”
杨志学说陛下,他说朝廷。
这让杨志学听到所谓彪炳千古之功业之后,心里不禁再警惕一分。
杨廷和的女婿,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余承勋继续说道:“陛下设皇明记后,一直令皇明记于海贸时留意海外物种、奇珍。改元之后,皇明记献上数样海外粮种。陛下设万法馆,延请老农为供奉,于皇庄中试种已两年。今循物之理,已初得其法,有一物可于旱地栽种,亩产可得两千余斤。陛下感念杨阁老于裁革皇庄皇店时请奏设皇明记,请杨阁老赐名为洋薯。”
“……两千余斤?亩产?旱地?”杨志学猛地站了起来,
随后……等等:“杨薯?”
“南洋之洋。”
杨志学心情复杂地看着他:那又有什么区别?
可是若此言为真,确实是一桩彪炳千古之功业!
又是陛下又是杨阁老,杨志学一时不知该不该问。
朝廷的情况怎么就那么复杂呢?
余承勋继续说道:“此物之种,承勋已带来八千余斤,另有万法馆供奉三人。其栽种之易,匪夷所思,竟可取杆插种,率得其果实。承勋知道抚台心中存疑,然此物,不知可否稍解山西之困,令山西百姓得以饱食否?此等善政,抚台不愿为之?”
杨志学也觉得匪夷所思。
他匪夷所思的还包括一点:杨廷和搞出这么多善政,遍邀天下民心,这可没有回头路了啊!
“本抚听说,你弟弟去了江西?”
“承业为驸马,江西水利事务纷繁,承业之责比承勋更难。”余承勋只这么说。
“……本抚要先见见那些……洋薯之种,还有三位万法馆供奉。”
“自当如此。”
余承勋仿佛坦坦荡荡。
杨志学有点心里发毛。
如果真像他说的那样是这种级别的良种,那山西可就不缺粮了。
天下又有多少旱地?想着不知道有多少人会念叨洋薯的时候想着杨廷和,他就觉得杨廷和疯了。
这种万家生佛一样的功业,你也敢真的赐名?
杨志学现在十分想给杨一清去一封信,坦白地问一些东西。
中枢实在太诡异了!
杨廷和都这样了,杨一清这个三边总制难道没点反应?
他可是当初陛下刚登基就召回的老臣啊!
此时的杨一清却在加紧巡视各边。
大明内部的事,北虏是必定已经探知了的。
可他真的热血沸腾,没想到皇帝三年不到就能掀起如此大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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