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养老院的官员们经历的没有北京朝参官多。
他们没有经历朱厚熜登基后的首次朝会,没有经历刑部大堂事后暗流汹涌的辩经,没有直面嘉靖元年那次让很多官员下狱的“党争”。
新皇登基后,南京官员离恐惧最近的一次,是正德十六年的东南杀官。其时张子麟南下,大有犁扫之势,最后却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终究只是以宣抚为主。
经历了温柔的弘治朝,又经历了虽然宦官幸臣跋扈但皇帝并不喜欢搞斗争的正德朝,南京的官员们终于回忆起来:洪武年间,太祖的威压就是从南京散播到整个大明的。
现在少年天子远在北京,但一夜之间,武定侯掌握了南京诸门,西宁侯督帅着五城兵马司,锦衣卫仍在南京各衙之间奔走。
南京守备厅内,内守备戴义、守备郭勋、协同守备宋良臣、操江提督魏鹏举、操江御史夏言、南京兵部尚书乔宇碰了头。
“戴公公,若有旨意,还请宣示!”乔宇沉着脸又看向郭勋,“若无旨意,昨夜今日之事到底是何缘由?”
这是守备厅会议,夏言是因为操江御史的身份,乔宇则有资格参赞这个会议。
戴义比两年多前又老了很多,他弯着腰没说话。
郭勋微眯眼睛:“乔尚书莫非以为锦衣卫和我是擅自行事?我说了,蒋阁老正在南下,明旨这两日便至。”
乔宇心头发寒:“一夜之间,应天府尹,户部右侍郎,兵部两人,工部两人,刑部三人,礼部尚书,现在又去拿办上元知县、都察院三位监察御史、吏部右侍郎、户部尚书了!郭侯,如此多人,如此高位,岂能无旨拿办?”
“乔尚书既然知道有这么多人,若非出其不意,岂能一举尽数拿下?”郭勋昂了昂头,“你若问旨意,本侯南下之前就已领了旨意,来南京为的就是昨夜开始的大事!三大营是本侯一开始盯着重设起来的,现在竟有人敢把手伸到京营甚至敢于哗变!乔宇,你身为南京兵部尚书,如今对此事咄咄逼人,你不仔细想想后果吗?”
郭勋直呼其名,此刻掌控着南京局势的快感让他的腰杆子梆硬,语气也有些阴森起来。
戴义终于开了口:“陛下已有安排,宫中消息是传来了的。锦衣卫到南京带来了张公公的意思,包括咱家在内,多省及许多要地镇守会换。郭侯爷,乔尚书也只是担心南京不稳。”
“没什么不稳的!我说了,蒋阁老不日便至,届时自有明旨到南京。京营一共选锋三万,南直隶若胆敢不稳,尽可一试!”
乔宇听到他说他南下之前就已领了旨意,这时只能惊惧不已地闭了口。
一场尸劾之后,五军营之变当时还没发生,郭勋就已经南下了。
张伟谋逆,四川生变,那是后来的事。郭勋到南京,只是等天下出现了一个谋逆借口吗?
郭勋又森冷地说道:“实不相瞒,昨夜可不只是南京拿人。在浙江,也都是昨夜亥时初刻动手。乔尚书,今天齐聚一堂,伱老兄关心如何立功才是正理。锦衣卫都指挥使也已经离京,不等到嘉靖五年就轻举妄动的,可不是朝廷!”
乔宇倒吸一口凉气。
所以李翔尸劾案一起,皇帝在意的并不是自己在青史上的名声,而是对这种伎俩产生了滔天怒火吗?
乔宇是聪明的,但他也是胆小的。
他是会随大流的,只是这新法大流竟如此凶猛,陛下竟如此决意而执着。
登基之初重设三大营,便是做好了犁扫天下的准备,做好了要起兵平乱的准备!
天下大乱?他只怕是担心乱不起来吧?
不然,如何能像昨夜这般可以不问缘由,二三品大员就直接这么拿了再说!
浙江那边,严嵩拿的又是谁?
浙江这边,严嵩拿着一叠银票,笑呵呵地对解昌杰说道:“看,识货的人还是不少的。有了这笔钱,陛下就不用另外拿银子安排人去造办这皇明钟了。”
解昌杰心情复杂。
这家伙肯定很清楚,自己在浙江的主要任务其实是替陛下盯着他。昨天许多人家“踊跃”要购买造办特许权、聘请万法馆供奉传授秘法,所以他才把收到的银两数字跟自己说得一清二楚,并且表现得像是显摆。
而后严嵩才说起正事:“贺行走昨夜拿的那许多人家,无不是在浙江交游广阔。解巡按,消息传开后,汪臬台审讯之下,一定有诸多府县官员惶恐不安。解兄巡按浙江,接下来要辛苦了。”
解昌杰心头犹豫了一下,然后还是开口请教:“抚台,以解某之见,恐怕诸多官绅与之皆有来往。解某身为巡按,巡宪浙江还是看地方诸官用事与否。落网之人所供述,解某还是看哪些官员置办田地、隐匿丁户、逃避赋役太多,以此为准绳劾奏其附逆?”
严嵩笑着行礼:“解兄高明!”
现在不就是逼着人站队吗?
如果不想背上谋逆大罪,那就“破财消灾”,以后该交的赋税就交上去,这样说不定还能抓住这次许多高官被清扫之后留下来的好位置。
至于将来,自有法度。采买法在、官吏待遇法在,严嵩很明白陛下并不是那个只肯让官员们过苦日子的太祖。
看解昌杰放下了心离开了,严嵩眼里露出一些疑惑。
陛下为什么明明并不在意能干事的臣子也得一些好处,为什么又要专门派着解昌杰在浙江做巡按御史盯着自己呢?
严嵩很珍惜现在宽阔的升迁坦途,并不想现在就在陛下眼里留个贪欲翻涌的印象。
但陛下觉得我可能很贪?
他暗自警惕:陛下虽不介意臣子的日子过得好一点,但那必定也是有度的。
而且最主要的事是,一定得能把事情办得极为漂亮!
……
两日之后消息传开,刘镇元看得极准。
南京、浙江两地在几乎同一时间出动,一口气拿了那么多人,显露出来的震慑作用极其强大。
这背后,需要的是提早的谋划与准备,还要应对好事后可能产生的反应。
一句话:决心与力量。
蒋冕来到了南直隶,这显示的也是决心与力量。
但他没到应天府,没到南京城。
他留在了扬州府。
这是运河从长江北上的咽喉,南直隶总督的衙署,竟设在了扬州。
南直隶总督只是暂设,主要事务是漕运、盐法、水利。
但既然挂着这样的名头,又是次辅南下,南京城里剩下的尚书等高官们还是要过去拜会的,另外还需要听旨。
郭勋不用听旨,夏言也不用——蒋冕人还没到,已经让人传来了吏部的诠选结果:夏言升任应天府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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