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家人是傲的。
出了一个孔子,千年以来被尊为圣人,遗泽之厚,就连诸多帝王家也比不上。
孔家子弟确实有傲气讥讽凤阳朱暴发户,小家子气。
所以孔家人现在也是怒的。
这暴发户现在要命人毁孔子塑像了。孔庙之中,多少年以来,进入这里的哪个不是毕恭毕敬、心怀至诚?
官员士子之外,这里的守卫都谨慎而骄傲,进来办事的杂役匠人都小心而恭谨。
现在这些莽夫眼里是那种亵渎的兴奋!
孔闻韶再草包,他也清楚衍圣公府的一切恩荣都来源于先祖。
面对如今这局面,又傲又怒的他没什么办法,最好的表达就是哭。
哭是示弱,哭也是阻拦不了之后的抗议,哭还能显得他这孔子后人至孝。
因此孔闻韶哭得呼天抢地,张孚敬皱眉等了一会之后却问:“衍圣公,圣意昭然,这塑像是要拆毁,不是移去哪里。”
孔闻韶抬头脸有悲容:“那是先祖塑像,毁之何异于戕害先祖遗骸?我请回后宅,只如画像一般由孔氏族人瞻仰缅怀,督台都不让吗?”
正式的祭祀场合已经定下了是拜木主,但现在是孔氏家宅里的私事,孔闻韶这个比喻也没什么问题。
确实有瞻仰先人画像的。
张孚敬却摇了摇头:“本督只是奉旨行事。衍圣公将来若要塑像瞻仰,自可另外重金延请巧匠再塑。这孔庙中旧塑像,却必须拆毁,以为天下表率。”
说完之后,他就挥了挥手:“祀典已定,祭拜塑像本就不合古礼,正该于大成文宣先师及诸先贤面前拆毁之,以正礼仪、以慰先贤。心怀敬意,叩拜之后细细拆移至院中,再设香案祭告大成文宣先师,而后毁之!”
“遵命!”
孔闻韶哭不下去了。
他让张孚敬手下留情,说张孚敬不让,张孚敬就回答这是圣意,他只是奉旨行事。
而且,曲阜孔庙中的孔子塑像一定要当着孔子及诸先贤的“面”毁掉,这是要为天下做表率、树立新祀典的权威。
但孔闻韶只觉得这是在打孔家的脸,打他这个衍圣公的脸。
欺人太甚!
“慢着!”孔闻韶站了起来,走到张孚敬面前之后盯着他问道,“如何拆毁孔庙之中先祖塑像,是陛下明旨有条则吗?”
“此等小事,本督自可做主。”张孚敬微笑着,“衍圣公若以为不妥,自可上疏弹劾本督。”
孔闻韶气愤异常地看着他。
当面毁是一定的了,但上疏弹劾他,能弹劾出什么结果?
孔闻韶点了点头:“既然如此,督台将先祖塑像拆移至院中后祭告时,可否容我孔氏子弟及城中官绅、士子一同祭告?”
张孚敬眼睛微微眯了眯,随后淡定地回答:“自无不可!”
“请督台稍候!”
孔闻韶作揖之后就先离开了。
“督台,可要末将把标兵都调来?”
张孚敬身边,他这个总督标兵营的统领将军表情凝重。
“不需如此。”张孚敬笑了笑,“人来得越多越好,他们也不敢做什么,只是要显得本督不敬先师、行事刻薄跋扈罢了。世显,你为官清廉刚正,又有战功,这才被兵部选为本督标兵营坐营官。陛下予本督的另一道旨意,你也听了,不急。”
“……末将听命!”
那道旨意他确实听了,张孚敬这个总督,眼下在山东是近乎说一不二的。一切以有叛乱为标准来授予权限,整个山东,只有巡抚、左右布政使和衍圣公四人,还有几个三品以上的武将他不能直接砍了。
但也可以先解职查办、报送京城而已。
张孚敬反倒还有闲情跟他闲聊:“世显,你都五十二了。如今大功近在眼前,伱这世袭的登州卫指挥佥事一职,可不能后继无人啊。要不,我帮你说一门亲事,再娶一个侧室?”
两个人年龄相仿,张孚敬其实小他两岁。
“……有劳督台关怀,末将正有此心。这些时日,已经相中了一个王氏女,只是军务繁忙……”
张孚敬点了点头:“等忙完了眼前事,我亲自帮你操办。”
两人只是在这里闲聊,等候着标兵营的人去将那安置于原大成殿内的孔子塑像拆移下来。
而这个字世显的山东总督标兵营坐营官,姓戚名景通。
他们家的祖上名戚祥,跟随朱元璋二十八年之后战死。洪武十四年,朱元璋下令授予戚祥之子明威将军,世袭罔替。
传至今日,戚家世袭的武官职位是山东登州卫的指挥佥事。
对戚家来说,后辈一出生,起点就很高了,毕竟世袭官职就是正四品。
而戚景通世袭此职任官后,更是曾破贼有功,此前已经历任江南漕运把总、山东备倭都司都指挥使,本就是不小的官了。
山东备倭都司就设在登州,下辖即墨、登州、文登海防三营,还有沿海二十四卫所。
在山东,都司既有运河及内陆的军务要处理,又有海防军务要处理。从洪武、永乐年间形成了这种规矩之后,备倭都司其实掌握着山东更多的兵力。
而朝廷把戚景通选来做张孚敬标兵营的坐营官,用意已经很明显:重用官声和才干都不错的戚景通,让张孚敬在山东的实力更强。
所以五十二岁了还没儿子的戚景通堪称香饽饽,想再跟他结亲生个儿子世袭官职的不知道有多少。
现在世袭的是正四品卫指挥佥事,将来说不定还能再升一品!
张孚敬和戚景通也不知道他们现在闲聊的这个“子嗣”将来会是何等人物,此刻曲阜城中,孔闻韶正在积极奔走。
要毁了孔子塑像,去哭一哭总行吧?
戚景通担心的是人多了之后会发生什么状况,但张孚敬已经见过许多大风大浪了。
他镇定地指挥人准备好香案,还有一点简单的祭告用品。
而后,便看着请示之后陆陆续续进入孔庙的人。
最先来的自然是孔颜孟三氏,他们来了之后也不干别的。孔氏族长七十多岁的人了,二话不说就先跪在院中,呜呜咽咽抹着眼泪。
然后,还有一些在曲阜“朝圣求学”的士子。对他们的请求,张孚敬也答应了。
难道他会怕吗?陛下会怕吗?
张孚敬在山东是怎么做的,正要这些人传出去。
至于这传谈过程中的抹黑、咒骂,张孚敬也不在乎——他都已经有张杀头的暴戾名号了。
反正随后还会有衍圣公府的累累罪状翻出来,天下正可以看一看大成文宣先师的这支嫡系后人是什么样的。
人到得越来越多,孔闻昉这个知县也来了,还有兖州府的诸官,陪同张孚敬在这里的山东藩司右参政。
官员们见张孚敬还没开始,也不能先像这些孔氏族人一样跪在那里当“孝子贤孙”。
这场面挺像出殡的,除了没有穿丧服。
就在孔子塑像被数个壮卒抬着底座从殿门内出来时,孔闻韶也再次回来。
这一次,他还真脱去了之前的衍圣公行蟒服,换上了一身孝衣。
一看到那缓缓挪动着的塑像,他就呼天抢地地跑到了最前头跪倒在地,又大声哭起来:“子孙不孝,跪迎先祖神像!”
塑像被抬着缓缓逼近,虽然塑像上的面孔很和蔼,可那刻意塑造得高大的绘彩木像久历香火,确实另有一份威严和压迫感。
除了张孚敬和戚景通,其余官员见塑像出现,也自然而然地加入了跪迎的队伍。
张孚敬只见在四周守卫的一些标兵都有人情不自禁地跪下,他不禁皱了皱眉。
戚景通看了一眼张孚敬,只是小声说道:“可要斥责衍圣公失仪?”
又不是真有丧事,孔闻韶穿着一身孝服来这里,确实不合礼制。
张孚敬摇了摇头:没必要。此刻他越显得忠孝,将来衍圣公一脉就越显得可笑。
等到那塑像被抬到了香案前放好,张孚敬才走过去,先焚香在手。
他脸上都是敬重,但所行之礼都是弟子之礼,而后朗声道:“大成文宣先师在上,后世弟子张孚敬奉陛下圣意,特祷告先师及诸先贤:今为正祀典、宣教化,弟子怀至诚之心,将有不敬之举,毁先师塑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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