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大猷怅然若失,因为不知道唐顺之是不是放了些水,所以两人才战得不分上下。
“一寸长一寸强。我使枪,俞兄使剑,武艺上是我不如你。但沙场上可不是两两相搏,鞑子骑兵来去如风,虎蹲炮虽是利器,然骏马何其速?不要命地冲过来,总要短兵相接。过去,军阵一被冲破就要溃败了,但我琢磨的这鸳鸯阵,只要有数人结阵,仍可如同川流之中顽石一般,势让鞑子的铁骑洪流也打几个弯!我只练了一年半便有这功力,俞兄试想……”
俞大猷听他讲解着这鸳鸯阵,确实颇为奥妙。
但随后他还是问了:“唐主事天资非凡,但唐兄想想,寻常兵卒中,那长枪手要练到唐兄所说的功力,要多久?”
是人话吗?什么叫你只练了一年半?
唐顺之并非故意显圣,他只是觉得这鸳鸯阵确实有大用,因此才急切地跟俞大猷切磋一下——现在他琢磨创新战阵了,但这方面确实还算不得胸有成竹,找俞大猷切磋印证一下的想法是诚恳的。
此刻听到俞大猷的话,他想了想之后老实回答:“只怕要十年功力。”
俞大猷点了点头:“丈余长枪,要在虏骑冲来时用得运刺自如,臂力、巧劲就不说了,胆气呢?这鸳鸯阵只有一员刀牌手和一员狼筅手为护。我承认唐主事所设想的这狼筅确实极为有用,可此阵是敌骑冲散了大阵之后仍互为援助来杀敌的,那时士气低极,兵卒能有几分胆气对敌?”
“……”
“长枪手和刀牌手还好说,结阵应对敌骑冲阵时本就有这些兵。但那狼筅如此笨重,不能由弓手炮手另携这重器充任吧?若专设多人,那阵破之前,这些人岂非派不上用场?长枪手、刀牌手、狼筅手、弓手……一个鸳鸯阵中变化繁多,这小战阵要让兵卒练得精熟,又需多久?”
“……”
“再者若与鞑子野外接敌,必定是千军万马于开阔之地对垒之势。当真军阵大破,主帅岂能仍一味死战?有断后之兵,必定要鸣金后撤保全战力。这鸳鸯阵确实攻守皆备,却只宜精兵熟习之后应对小股敌人颇有用处,不宜于万军之中败后求胜。”
“……俞兄言之有理,如今也确实不是仓促习练便以之应敌的时候。”唐顺之细细思索着,随后举杯,“俞兄不愧是将门之后,是我考虑不周。”
俞大猷回敬,语气复杂:“唐主事未曾亲历行伍,却能于战阵之法有此巧思,实在佩服!”
“俞兄年长,直呼其名为好,称官职是见外了。”
“……痴长五岁,应德不见弃,我便称你表字了。”
“正该如此!”唐顺之很开心,“战阵军器且不论,旁枝而已。俞兄以为,我那对敌大体方略如何?”
俞大猷喝酒,不说话。
不就是因为看来看去,只能找着这一个点发表一点不同意见吗?
其他的方面,唐顺之阐述观点的那些出发点,那些北元形势和边防重镇之间各个衙门、各色官民之间的猫腻,自己哪里清楚?
但终究不能啥得不说,不然太坏道心。
“我只有一点疑虑。唐兄说若只攻河套,北元左右两翼其余五万户皆不会来援。我不明北元情势,但也知道那河套的鄂尔多斯部与这回寇边的土默特部头领是亲兄弟。同为右翼三万户之一,唇亡齿寒,至少土默特部会发兵去援,或者南下攻打宣大围魏救赵吧?”
“我不是说了吗?丰州滩方向也攻,但攻而不取,似攻实守,只以宣宁五堡前推之势逼迫。土默特部新败一场,见我大明大异以往竟主动逼迫,岂能不慎重?他们至少会被牵制住。”
“但如此一来,便是宣大和三边齐头并进的北征之势。且不说大战一起,战线如此之长,我大明支应之难,北元汗庭当真能对右翼这两万户不闻不问?便是那博迪汗当真有心剪除右翼隐患,那也该是多为援护,让这右翼兵卒在前线消耗得更大才是,岂会当真坐视我大明夺回河套?那岂不是威望尽失?”
“用一个早已不在实质掌控之中的河套,换得对右翼三万户的彻底掌控,事后更可继续通贡收拢人心,他为何不会做?这点默契,有办法做到的。”
俞大猷连连摇头:“这个方略太大胆了。分明是大军出征、灭国之势,走向难以预料。应德此文,恐引赵括之讥。”
“要我说,土木之变后,过去这近百年对上北虏,就是方略一贯过于谨慎了。”唐顺之眼中精光闪闪,“对北虏,就该胆子大一点,正如我那鸳鸯阵,只有胆大的将卒能用得好。”
说罢自己喝了一杯酒,显得颇为怅惋,也许是因为俞大猷那一句“恐引赵括之讥”。
俞大猷沉默了一会,陪了一杯酒之后说道:“需要时间。若多一些像我这样的将领在边镇,纵不能竟全功,也不会败!”
唐顺之用这篇文章表现了他的自信,俞大猷也用这句话表达了他的自信。
“本就只是方略,要的是决心!”唐顺之看着他,“定下了方略,自然会花时间备战、练兵!重要的是,朝廷需要有更多胆大之人!胆又大,心更细,何事不可为?俞兄,你可愿与我再细细商谈,联名上这一道疏?文武状元联名上书言战,这便是大明朝堂年轻一代文臣武将的决心!时间,难道你我没有?”
俞大猷的心陡然一跳,迎上了唐顺之炽热的眼神。
是的,他们两个的身份不一样。
更重要的是,皇帝也年轻。
若志同、道合,力量终究会汇聚在一起。
俞大猷很清楚,大明朝堂多少年来都是不轻易言战的。
此时借北虏寇边、大明新胜之际,文武状元联名上疏主战,意义何等不凡?
需要的,是两人都赌上自己的前途,赌朝堂怯战的那些巨浪不会淹没两人。
俞大猷不由得想起皇帝在五军营大营时一声声喊着“将士们辛苦了”的时候。
如果陛下本就是主战的呢?今时今日,陛下可以不再重视那些“不可轻启战端”的言论了吗?
俞大猷再次看了看唐顺之,随后斩钉截铁地说道:“好!若朝堂怪罪下来,我自请戍边,去练练应德所说的战阵试试!”
唐顺之大喜,然后哈哈大笑起来:“为人臣者,上书谏言,何罪之有?志辅放心便是!来来来,边喝边聊。”
嘉靖五年的文武状元“化敌为友”,俞大猷此时还只是折服于唐顺之的才华谋略格局,把他当做一个可交的朋友。
他哪里知道多年后实则是亦师亦友?
人和人之间的差距,有时候真的太大了。
现在他还不觉得,面对唐顺之的问题他只是敬佩地说道:“我这兵法,都是赵师传授!赵师学究天人,实在不该埋没在民间。陛下也有此问,已经遣内臣前去泉州了。一则为我报喜,二则宣召赵师入京。”
唐顺之微微一笑。
年轻的俞兄哦,此时领略了你在兵法韬略上的深浅,你能成武状元,只怕也不是偶然。
我一入京,陛下就安排锦衣卫盯着了!
像你这等去年就破例被陛下在奏疏上点过名的“无名之辈”,陛下当真不知道你师承何人吗?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说道:“我们二人这道疏一上,必定深得圣心!大明守边近百载,自此之后,攻守之势异也!”
都是莫名其妙简在帝心的人,岂会不得圣心?
但俞大猷:……
就一场小小的朔州大捷,不至于吧?
唐顺之自信满满,俞大猷就这样被他激起热血上了贼船。
几天之后,进卷截止之日到了,他们这道疏也呈了上去。
御批给了他们一人一个大耳刮子。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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