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底,从通州回到京郊的武定侯郭勋同样看见了那片轻工园。
首先看见的,就是摆在通惠河码头畔的许多模样古怪的车子。
“……那是什么?”
郭勋是熟悉马车的,这东西看着像马车,但那轮子……模样古怪。
“侯爷,轨轮车,将作监造办的,新鲜玩意。”武定侯府的管家是一直迎到通州的,这时介绍着,“用了跟那印刷机上面一样的齿轮,还有宝金局在重工园那边铸造厂铸的什么轴承、曲杆、链条。主要是,这车好像说是在铁轨上用的。”
“……铁轨?”
“就这样,这样……”管家比划着,“重工园那边有一小段驰道在做试验,看看能不能行。听说若能行,很多节轨轮车可以连在一起,马拉着跑得飞快。”
“……倒是挺新奇。”
“听说还在试制一种一前一后两个轮子的,不和铁轨一起用,如同骑马一般骑行。”
“两个轮子?一前一后?”郭勋惊了,“那如何稳得住?”
管家哪里知道。
郭勋坐在船上望着那边,指了个方向:“那一大片房子,是哪个企业的厂?”
只因那一片房子看起来颇为宏大,但是又很简陋。屋顶并未着意修饰,但看开间的话只怕已经逾制了。
“那里?”管家远眺了一下,回想一下之后说道,“不知道是织造局的被服厂,还是明报行的刻印厂。”
“……离了京城没几年,当真是模样大变了。”郭勋感慨着看往西南方,“南城也一直没停工?”
“南城和重工园那边才叫声势浩大!”管家很肯定地说道,“工部建设局大窑等诸厂在重工园那边的窑厂建好后,诸王府的宅邸就动工了。眼下南城主要只是在修诸王府、铺路。至于城墙,听说是预备放到最后再说。”
“得用多少钱啊。”
郭勋感慨了一下,怪不得去年底那文武状元的联名奏疏呈上之后,朝野不知道多少批驳之声。
京城大兴土木,虽然修的不是皇宫,但也是王府,和普通百姓有什么关系?虽然郭勋知道朝廷是有操作的:各藩王在当地的赐田、王府,陛下实则是“买”了过来。而在京城为他们造办新居,那又是各王府自己出钱,陛下只给地。
这显得很不近人情,可是在湖广之乱的影响下,只要还有活路,只要陛下又给了另外的出路,只要陛下还承诺了从此后不折色给俸,藩王们都把不甘压在心底。
要不然,需要户部来承担这么大工程的支出,早就闹翻天了。
“走!就在前面下船,我绕到南城和重工园那边瞧瞧!”
他并不急着赶到大同去,陛下是有密旨的,郭勋并不用着急。
花了近两个时辰,先到了良乡东北面,郭勋愕然看见一大排烟囱。
“遵化那边的铁厂,近乎悉数迁过来了。军器监、兵仗局、建设局的砖窑厂、宝金局的铁厂、宝源局的精铸厂,还有那个金坷垃肥厂,都在这边。”管家回头指着来时的路,“侯爷看到没?这卢沟河也在疏浚,那重工园在卢沟河畔还有一个码头。等疏浚好了,大船可直下三角淀,再入运河。”
遵化就在京城东北面,从唐时便是冶铁重镇。永乐元年,大明就在遵化建了官营铁厂。正德四年,更是又开大鉴炉十座、白作炉二十座,一年可炼生铁近五十万斤、熟铁近三十万斤、精钢六万余斤。
“悉数迁过来了?”郭勋有点不敢相信,“那边的铁厂就废弃掉?”
“只是近乎嘛。”管家解释道,“听说那边改为全部冶炼生铁,而这里都是炼熟铁和精钢。”
“……当真是。”郭勋又往西南方看了看,“这么多匠户在这,这良乡只怕要渐渐与京城连成一片。”
从这里再往东北走,郭勋终于是渐渐看到从京城正南通往良乡的新驰道了。
“建设局去年一年,便都是修这新驰道。”
郭勋看着驰道上的人来车往,不由得张了张嘴。
据说秦时,始皇帝修筑驰道,道广五十步,三丈而树。道基之土,皆用金椎夯实。
如今,这一小段新驰道宽何止五十步?其上更不是夯实的黄土,而是铺了一层灰白渣子。
“……这不是石渣吧?”郭勋问道。
“是铁厂的矿渣。砖窑厂领了旨意,如今还只是先简单碎成渣粉,听说要试着烧制一种叫水泥的物事。”
郭勋已经有点目不暇接之感,看着面前有车子经过时候仍旧难免灰土飞扬的样子:“……水泥?”
“还没个眉目,然则陛下十分着紧。每到重工园,必定去砖窑厂见一见那个封了乡爵的郑魁。”
“那个试研印刷机时封爵的工匠?”
“正是。”管家一本正经,“听说陛下又许了郑魁,若再把合用的水泥烧制出来,便封县爵。不只如此,听说这水泥烧制出来之后,以后驰道便平整如镜,和铺铁轨更是大有关系。要不然,重工园那边那么多炼铁高炉干什么用的?只是铸铁农具,那也太多了。反正现如今,重工园那边不知多少大匠都奔着县爵在拼命,听说铁轨快试制出一些了,不然侯爷之前也看不到那准备运到这边来的轨轮车。”
郭勋仿佛听到了儿子要咒骂:你再不立功,将来儿子就跟工匠一样只是个县爵了!
“……走走走,入城!”
郭勋并没有直接走入重工园,所以他没看见重工园的核心区域。
在这里,去年的榜眼唐枢授职工部主事,但其实一直呆在这重工园。去年,他唯一的工作就是就是在这里做实验。
这卢沟河的上游,就名叫永定河。
而这永定河还另有一名字,叫做无定河,就是那“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的无定河。
永定河是期盼,无定河是现实。原因与黄淮一样:水患。
上游一直在张家口那边,自太行山与燕山之间流到京郊之后,它也如同黄河流入平原一样桀骜不驯。
唐枢在这重工园的西北面卢沟河上宛平县的大宁村,主持修筑着以一个蓄水库和主河道、由拦水坝和泄水坝共同组成的工程。
而其中蓄起来的水经泄水坝而下,那一道新修筑的泄水河道两畔,耸立了许多高大的水车。
水车旁边,就有着远比外面看到的齿轮更大的齿轮。水车在水力的冲刷下转动,这些齿轮带动着一根粗壮的精钢柱转动着,再里面的情形便被沿着着泄水河道分布的厂房所遮掩。
唐枢知道这还不够,若要真正驯服这永定河,还需往上游再筑一坝,拦水取用。
那那里就是宣府边镇,只有宣府边镇从此无忧才行。
这法子有没有作用,就要看今年夏讯之时功用如何了。黄淮自然比这条无定河难治多了,但这种筑坝冲刷的法子,还是有一些借鉴作用吧?
他在这正月末给刘天和写着信:“恩师那乘沙采样器,学生已收到。永定河上游宣府一代连年战事,荒山处处。河中泥沙虽无法与黄河相提并论,但眼下工部也在依学生所倡,于下游疏宽河道,以助泥沙淤积。若学生在这永定河拦水攻沙之策有用,想来黄淮也可因地制宜,借鉴一二……”
师生二人一南一北,仍旧在琢磨着治水之策。
此时,郭勋终于到了南城的范围。
这里是即将成为京城新城区的区域,道路就已经铺上了砖。
郭勋还没进入皇城的城门,就听到了许多人议论这南城人议论着什么地价。
“……什么意思?”
“侯爷有所不知,这是侯爷回京路上才出的新规。南城这天坛地坛周围,陛下划了一些地方,许户部卖给京城官民营造私宅了。这可是天坛地坛边上啊!”
郭勋张大了嘴巴。
这俩地方他当然熟,之前没少奉旨祭拜过。
地方也确实很大,天坛足有四千余亩,地坛也有近千亩。
但天坛、地坛何等神圣所在?
这绿树成荫、庄严无比的所在,竟准备拿出来卖掉、允许京城官民盖私宅?
“真能买些地皮盖个宅邸?”郭勋都心动了。
风水不论,这可是紧挨天地灵气、时常沾着皇气啊!
“能啊!天坛留了里面一圈,但外面现在可以买的地皮,一共也有一千余亩。”
郭勋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随后龇牙咧嘴倒吸凉气:“陛下缺钱至此,竟要卖天地坛的地皮筹钱……没有士绅议论纷纷吗?”
“也有人说,天地正该人间社稷烟火拱卫。而地坛西边就是诸王府,其余地方,自然也都必须是忠臣良民才可申买。”
郭勋点了点头:“我是忠臣!”
皇帝都用这种办法表示缺钱了,忠心臣下不得表示表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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