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熜笑了起来:“青楼酒肆,士子和百姓都喜欢的,不是什么不好的东西。朕能在《明报》上御批刊载三国,难道在伯华眼中,朕会因此不喜?”
李开先心头一动:“陛下说此事关乎国计,莫非……与臣平日里喜好的这些事有关?”
朱厚熜点了点头:“王慎中去了明报行,他也在御书房呆过。几年来,三国刊载完了,又选了些其他的话本来刊载。市井之间,不论士子还是普通百姓,平日里看《明报》,这些话本小说,倒是谁也不会漏看。”
“……臣明白了。原来陛下点臣进御书房,正是为这《明报》。”
林希元从明报行转任河套边区正三品实官,王慎中前去接任。看来,这也是自己后面的路径。
“不,你不明白。”朱厚熜却这么说,然后站了起来,“如今印刷术比以前强了些,书只是其一。如今大明内外都安定了些,大明百姓喜欢的,外藩百姓也没理由不喜欢。那些外使已经启程,有的快到家了,有的还在路上。”
他走开两步回过头来,李开先已经站了起来。
看着他后,朱厚熜说道:“诗文、话本、戏剧、音乐、美酒美食、棋、画,岂有盛世而文化不昌者?这件事,要有人做的。”
李开先呆呆地看着他。
“着手往这个方向做。”朱厚熜笑了起来,“你的喜好,正是朕点你到御书房的原因。听说你尤好藏书,先以这件事为线索。《永乐大典》该理一理了,不仅宫里,各省大学院、各府城,朕都有心营造一个图书馆。在这个过程里,大明的文化,要摸索出传往外邦、让他们心向往之的路子。”
“重修《永乐大典》?”李开先激动了起来,“臣何德何能,岂能主办此事?”
“你现在当然是不够格,但这事岂是一夕之功?而且此事,也不能像昔年那样,耗费不知多少钱财人力,只是编纂好了束之高阁藏起来,等闲人轻易不得见之。回头你先和刘龙谈一谈,看看刊刻司那边如今的情况。记住,朕不是要一个什么嘉靖大典来夸耀文治之功,而是要大明百姓更容易看到更多书,要大明百姓安居乐业、多姿多彩的盛景传到外邦那里。这件事,还得是能挣钱的。”
说要有文化大军,当然要着手去做这一方面。
接下来专心内政,朱厚熜还是有信心新法发力、国家和百姓都比以前富裕一些的。
人过得好了一些,自然就要追求精神生活。
现在容易对外形成影响力的文化载体确实少,但不是不能尝试。
朱厚熜已经有一些点子,但需要有人专心在这件事上,开始更加系统地去做这件事,抱有目的的。
以大明如今的地位,有一些事自然是可以办一办的,比如……
李开先惊得合不拢嘴:“棋赛?”
朱厚熜点了点头:“你不妨也夺个魁首。棋赛容易办,到后面,更可定下各种规则,让外邦遣人来参加。这回他们是为了贺寿而来,但将来,几年一次,他们大可带着银子、带着他们各行各业的翘楚来参加比赛,来买大明的诸多书籍、把玩物事,带着可能得到的荣誉和新奇的体验回去。”
想法有些超前,李开先努力消化。
今日只是畅想,所以朱厚熜说得多一些。
“大赛场如今只是各省军战队较技,平日里再办办其他比赛。这种事情,如何不能推至外邦,让他们也跟着试试?”朱厚熜说道,“只用记住一点,若果真有一技之长,在大明会有扬名的机会,在大明可以生活得更好,则外邦英杰,就能渐渐被吸引到大明。”
他嘴角咧着笑:“如今外邦使团到大明,都是堪合,定好人数、日期、路线。但将来,各地宣交使馆可以只针对个人,他若能说我大明语言、熟习我大明文字、知我大明律例,又有一技之长,自可予其签证,允其到大明来。或逗留,或久居。而久而久之,诸邦英才若到大明的越来越多,留在外邦的岂非越来越少?”
李开先震惊地喃喃自语:“这也是疲弱外敌之策……”
朱厚熜满意地点了点头:“多琢磨。朕点你进御书房,还是大有期许的,莫要自惭形秽。”
李开先今天经历非凡,他不免多了些平日里的气质:“陛下,臣虽不比徐首席、高肃卿之才,却也不曾自轻呐!”
“那就好,朕就是点一点你,让你知道有一条更适合你发挥才能、喜好的路!”
朱厚熜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只怕张孚敬他们都齐刷刷地跑来请罪了。”
和徐阶、高拱两个天资又高、政治素养又强的两个家伙呆在一起,李开先没点自卑才怪。
当初和严嵩一起在御书房的刘龙,虽然主要是出于崔元的提醒想要尽量低调,但他遇到许多情况时慢两拍的样子,就和当初在国策会议上的郭勋一样,有一种清澈天真的美。
朱厚熜心里装着的是关于大明的长远战略,而对于东宫开府建衙这样敏感的事,朱厚熜也有属于他的特别看法。
所以回到御书房,见到张孚敬他们果然齐刷刷地过来了,朱厚熜只是扫了他们一眼:“严嵩都说明白了?”
张孚敬尴尬地弯腰行礼:“臣等都知道了,臣等惭愧。”
朱厚熜扬了扬头:“呈上来吧。这东宫属官的人选名单,你们只怕早就商议过多回,还藏着掖着做什么?”
“……陛下圣明。”
张孚敬果然拿出了一份奏疏,呈了上来。
这只是推荐的名单,每个按例应设的东宫属官,都提供了至少两个人,供皇帝挑选。
为什么东宫属官的问题这么敏感?
因为成为了正式的东宫属官之后,他们自此就有十分明确的身份:太子党!
这是一次朝臣表达对现任皇帝忠诚、与大位继承敏感问题切割干系的机会;也是一次为将来做准备,推荐朋友、门生、子弟成为东宫属官的机会。
皇帝说早就商议过,人人都清楚,既有明面上的商议,也有暗地里的商议和请托。
朱厚熜打开奏疏细细地看了下去,最后合了起来:“端本宫还没建好,朕先着人把名单上朕还不熟悉的一些人再了解一下。正旦节时,再定下人选,先加上东宫官衔。”
“臣听惟中说,陛下是有意遴选一批来自民间的太子伴读,让太子能多知民间疾苦?”张孚敬又开口问。
“不必大张旗鼓。”朱厚熜淡淡地回答,“这件事,朕交待了陆炳去办。”
“臣明白了。”
“下次有话就直接问。”朱厚熜瞥了一下他们,最后看着张孚敬,“虽然昔年杨太师也是致仕后才敢于请立太子,那毕竟也是当着朕的面说的。你们想奏请东宫开府建衙,何必藏在皇城新规划里?怎么?莫非朕已经年长,胸襟变小常怀猜忌了?”
张孚敬尴尬地带头跪了下来:“臣等惭愧。陛下宽仁如海,胸怀万方,惊疑不定、瞻前顾后,是臣等办事不力。”
“行了,别为这事耗费精神、无心国务。”朱厚熜低下了头翻看奏疏,“知道你们必定是要来一趟,来过了就行了,回去各司其职吧。”
“……臣等告退。”
说白了,就是在这件事上越想越复杂、判断错误了。
过来听皇帝教训了两句,倒是放松了很多。
离开养心殿的人群里,严嵩有点尴尬。
本来勇着提起这个建议的张孚敬后来是真担心自己高估了皇帝的胸襟,但严嵩也劝错了。
张孚敬一开始判断得没错,皇帝不至于。
想当年,他说皇帝是湖广龙虎猛药,皇帝还挺乐呵不是?
而严嵩暴露出来了:他也并不是那么懂皇帝的心思。
在皇位上坐了十几年,皇帝无意间的一个举动,已经可以成为一个大事,因此敲打提醒一下朝臣们了。
但话又说回来,焉知皇帝不是装作“恰逢其会”,秘而不宣地提出要点选太子伴读呢?
皇帝导演这一出的目的,就是提醒朝臣们:他也很清楚将来太子党可能成为朝政隐患。成为东宫属官的朝臣们心里要记着,在太子正常地登基前,他们其实只是老师,是另一种“伴读”。
负责暗中遴选太子伴读的可是陆炳!
这次的小风波,就是伴君如伴虎、天威莫测的日常啊。
严嵩说过了,陛下之前气头蛮大的。
是轻描淡写地揭过,还是借题发挥大发雷霆,不都是存乎一心吗?
过去这些年,皇帝的注意力在外边,是北患,是南洋。
现在,皇帝的注意力要放更多在内政上了,这次的忖度上意、战战兢兢只是一个开始罢了。
严嵩忽然觉得,晚一点再入国务殿更好些,最好是皇帝又要再绝北患、一心对外之时,那样每天只会身体累,不至于精神很累。
如果他真能活那么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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