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已起,夏日天黑得比往常晚些,所以虽然时辰不早了,但天边还是依稀有几许亮色,有些苟延残喘的模糊,但却能辨认,尚未完全入夜。
早上下了一星半点雨,天色却阴沉了整日,看样子晚上可能还要再下大雨。
陆夭去大理寺牢狱见静王的这当口,宁王则被传召进了趟宫。
启献帝叫陆夭不去,于是将旨意传到了宁王头上,你媳妇怀孕,但你没有啊。
宁王无意在这点小事上计较,横竖他也不怕自己会被怎么样,于是便去了。
层层叠叠的飞檐斗拱被笼罩在阴沉的夜色下,街道两侧商户皆已早早挂上灯笼。及至宫墙附近,四面也已经亮起灯,然而偌大的宫城除了守卫竟见不到一个闲杂人等,愈发显得深邃莫测。
宁王心下并不慌张,策马上前到门口方下马,龙鳞卫副统领今日当值,见他来了,恭恭敬敬行了个大礼。
那是他的人,特意选在一个自己人当值的时候入宫,心里比较踏实。
通往宫里的这条路他自幼开始走了无数次,但今夜却显得更为安静和沉重一些。
一路穿行过去,渐见正殿灯影绰绰。
奇怪的是,启献帝并没有在殿内养着,而是把人叫到了太庙正殿旁边的偏殿,宁王的储君大典礼就在这里举行,除此之外,他平日也鲜少踏足。
及至门外,只见周总管伫立在门口,见到他来,弯了弯腰行礼,随即恭恭敬敬抬手往里做了个“请”的手势。
宁王跨步进入,朝着开阔的殿堂而去。
进去之后,就见大殿空无一人,往前走,只见启献帝靠坐在侧殿窗口的一把紫檀椅上,不知道在发什么呆。
衣袂窸窣声在宽大的宫殿显得格外明显,宁王微微放重了脚步,启献帝这才如梦初醒。
他略艰难地转过身,兄弟俩隔着一小段距离对望,半晌,宁王才垂眸拱手,行了个礼。
启献帝没有说话,只费力抬手,示意他过来。
这偏殿陈设很简单,只有书桌、椅子和博古架,桌上有刚刚沸腾的一壶水,似乎在等着宁王到来。
而今日伺候启献帝的近侍一个都不见,不知道是不是被刻意屏退了。
皇帝颤巍巍地亲手执壶,手抖得像是随时要把水洒出来一样,好容易倒了两杯茶,一杯推向宁王的方向。
“还记得多久没和朕一起喝过茶了吗?”他赵隽望着杯口的氤氲水汽,沉声道,“来闻闻,这是什么茶,让朕瞧瞧你功力退步了没有?”
先皇后是个雅致的人,所以他们两兄弟耳濡目染,于棋茶之道很是下了番功夫。
宁王走过去,鼻翼微动,待茶香入鼻,品了片刻,遂在他对面坐下来,这才慢悠悠开口。
“云雾春茶,但不是这一季的。”
启献帝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的情愫。
“母后到底还是偏疼你多些,这嗅茶之法,总归教了你。”
宁王面色不动如山。
“父皇将皇位都传给皇兄了,区区品茶小技,你当真在意吗?”
启献帝被这句话堵得半晌没说出话,偏殿一时间寂静无声。
外面开始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敲打在檐瓦上叮咚作响,仿佛要把憋了一天的阴沉都撒出来似的。
宁王将目光投向窗外,那些水珠从屋檐落下,被屋内光线渲染,泛着微弱的黄来。
他心想,不知道陆小夭出门有没有带伞,上下马车的时候应该弄个蓑衣遮一遮的。
“所以你还是很介意父皇传位于朕这件事,对吗?”
宁王一时间没有从蓑衣和雨伞的联想上回神,微微愣怔了片刻,才消化掉启献帝说的话。
茶壶里的水在紫铜炉上咕嘟咕嘟响着,里头的水眼看要被烧沸,像急于喷薄涌出的火山,愈发衬得这屋内气氛剑拔弩张。
“说不介意是假的。”宁王无视启献帝的脸色,顿了顿,“但我尊重父皇的选择,他这么做,势必有他的道理。”
启献帝赤裸裸滴打量这个跟自己相差了不少年纪的弟弟,半晌才又缓缓开口。
“你还记得第一次跟朕喝云雾茶吗?”
“怎么不记得?”宁王也没有避讳,“这茶涩,母后很少煮来喝,你成为太子那一年中秋,赏月时母后泡了这个茶,说是顺遂时也要忆苦思甜。”
“你当时并不喜欢喝这个,偷偷倒在漱口的小茶盅里,其实母后都瞧见了,只是没有开口罢了。”启献帝很轻地叹了口气,“有时候朕会想,如果当年父皇准备传位于你,他们会不会因为愧疚,对朕更关注一些。”
人生本就难两全,失之桑榆收之东隅。
“我是认真考虑过把这个位置让给你的。”
启献帝轻抿一口茶,把杯子放下来,平视着宁王,目光不带任何攻击性,一如那一晚的月色,还有那个月夜温柔的亲人们。
“朕把这个皇位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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