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昨夜的血腥厮杀让双方都心生忌惮,又或许是隔着滔滔淮水,两方主将都在各怀鬼胎地算计着一些奇谋,因而一整个白天,围绕着泗州城的厮杀都显得有气无力,再也不复前一夜里的惨烈。
王德甚至还瞅了个空档,选了敢死之士,腰悬绳索,缒城而下,一把火将金军的攻城器具焚烧一空,之后城上神臂弓搭配着民壮弓弩手乱箭射下,下城的死士居然也有半数生还。
这一战倒是让泗州守军为之一振!
反观金军那边,也没有前一夜时疯狂的劲头,扑城时明显留了些力气。
虽然仍是花招不断,可说到底无非攀援蚁附、负土填壕、土工掘进。他们只有一个不满员的万户,带着三千辅兵,白天去周围抓来的民壮更是少得可怜,说实话,封锁这座小城都有些勉强,更何况还需要面对王德这种铁了心要打到底的军将。
双方城上城下拿着各种弓矢对射,最后还是装备更胜一筹的宋军占了便宜,如今城下除了多出一百多具金军尸体,还布满了密密麻麻无数的箭矢。粗略估算,宋军这三千守军一日之内射出的箭矢便有五六万支,几乎将这座小小军州的辎储搬空。
不过王德对此倒并不担心,淮水掌握在宋军手中,这天堑便是他最通畅的补给线,从后方来的接济从来就没有断过,伤员也是流水一样后送——不得不说,那个落地秀才吴庸在处理这种事情上很是有两把刷子,带着十几个原来守城的厢军便将内渡那边安排得明明白白,让锐胜军厮杀起来无牵无挂。
不过说到这里,就看见吴庸连跑带喘,带着两三个参议似的人物过河,王德看着其中一人脸熟,依稀记得其中一人似乎是张俊带过来的参军。
“统领……似是南岸来人……”
“知道……我眼睛又没瞎!”
王德扭头看了一眼,日已西沉,城下的金军还在整队,似乎是想趁着天明做最后一次尝试。
“估计也是今天最后一搏了,这些金兵都已经打疲了,没有心气,根本上不来城。你在这替我盯一下,一定注意西北角那边!昨夜女真人可从那边上来了不止一次!”
他吩咐完,便匆匆下城去迎南岸过来的使者。
那一行人在吴庸的带领下正沿着陡峭的步道向着城上而来,可他走得越近,越觉得不对劲,领头的参军明显拘谨得很,一点也没有宋军之中使者常见的那种骄横跋扈的性子。
而跟在他们之后还有一员甲士,个子不高,披着一件大氅,把脸埋在了兜帽阴影之中,让他看不真切。可明摆着这才是真正的使者——而且身份一定不低。
王德是个悍将不假,却偏偏也是粗中有细的性子,当即明白来人是谁。于是拱了拱手,也不做声,只是低声说了一句:“诸位跟我来。”便将这些人领到城墙根下一处院落之中。
这院子是他寻来休憩时用,外面有一个什的兵士在轮换休息,见到自家统领带人过来,连忙起身行礼,却不想王德看也不看,只是在错身而过对那什长说了一句:“驱散闲杂、守好门,没有我的令,不许任何人进来!”
待确认周围已经被肃清,王德才朝着来人单膝下跪,郑重行礼:“顺德帝姬为何忽然来此,可是南岸出了什么大的变故?”
那个小个子甲士这才向后摘下兜帽,露出一头披散的长发和一张清秀的脸:“王统领多虑了。南岸一切安好,我来此只是代张帅给王统领传令的。”
“代张俊传令?”王德先是一愣,进而心头一沉冷冷问道,“是何等军令,竟然需要赵殿帅亲自冒险渡河?”
而她面前,那位帝姬弯腰将他扶起,同时压低了声音:“今夜三更,张帅欲以田师中为先锋,刘光世打第二阵,御营中军并刘光世部六千兵马从上游二里处浮桥渡河,夜袭完颜宗弼!张帅希望王统领排除万难,分出一半兵马,从东佯攻策应。”
“三更?”王德听到此更是一惊。
对于这个时代的军事指挥来说,夜战、甚至于夜间行军都是应该尽量规避的。他根本不知道为何张俊会选择这个时间,发起如此复杂的作战!
以宋军目前的状态,可以说是自保有余而进攻不足,即便是平地上突袭完颜宗弼的军寨,怕是也难得胜,更何况这其中还涉及到跨越一条水障!
他当即拱手以对:“殿帅!夜战实在太过凶险!两军联络不畅,虽是东西夹攻,可未必能及时到位……万一其中一军误了时辰,可就是孤军面对金人一个万户……那便是让这些儿郎九死一生啊!”
赵璎珞沉默着没有立刻说话,王德见状又补充着问了一句:“渡河之前,张帅跟我暗示过,两日之内他便有退敌之策?难道说他所谓退敌之策,便是以御营中军兵马夜袭金军大寨?王德斗胆,敢问殿帅——渡河夜袭这等计策是张帅还是刘太尉安排的?殿帅须知,这是在拿我们手中精锐,去赌完颜兀术会被这夜袭击溃啊!”
“是官家……”赵璎珞的声音低沉,不过说出的话也难得坦诚,“官家命田师中带来一道口谕,意思是谨守淮水。但若是有机会击溃金贼,或可尝试北渡一战。王将军,还请体谅,官家、行在诸公,甚至于张帅、刘太尉还有你我,在这等时候下到江南诸路去的确犹如丧家之犬……所以,才想要以一场胜利来为自己立威,至少让咱们不至被江南世家大族看得太轻……
过河之前,我与南岸两位太尉商议过。他们都觉得完颜兀术扑城未果,士气有所损伤。今夜倒是一个可战之机。所以亲自渡淮水而来,便是想问一问王将军,以御营中军、刘光世部精锐六千战兵,并泗州城锐胜军,夜袭可有胜机?”
王德听了也是半天没有说话,他着实没有想到淮水大营这几员宿将加上这个很是英武的十九帝姬最后居然商量出这样一个弄险的军略!
从燕云、到太原、再到汴京,被不知兵的皇帝大臣们指挥,送掉的精锐大军还少么?
可他作为一个武人,也是没有办法,最后只得摸了摸自己脖子,苦笑一声:“殿帅……既然是你们还有官家都定了的事情,何苦来问我?”
“王统领,田师中带着御营中军早晨便已经到了,张太尉说,这三千甲兵皆是西军精华,不亚于你麾下儿郎,比起顾节度的胜捷军更是高到不知哪去了。刘太尉也说以这三千兵马夜袭便足以取全功,他甚至愿意做这渡河先锋,戴罪立功。”
可我在营中想来想去,想了一下午还是有些心里没底,所以才会借着传令的机会过来,想请教王将军。”
“怎敢说是请教?殿帅想问何事,王德知无不言。”王德低着头,却正好对上了赵璎珞的眼神。
这位帝姬的个子在太上的一众子女里也算不上高挑,面对王德这个铁塔似的壮汉,需要仰着头方才能与他对视。
“我不信张帅的军略……更信不过刘光世的决心,可我愿意信王将军——你觉得我们究竟该不该打这一战?”
王德被他逼视的只觉得冷汗直流,刚刚在城上血战之时都没有半分怯意,这时候他却怕了——你们几个手握千军万马的大人物讨论了半天的东西,如何让我这一军统领来下决断?
见他沉默不语,赵璎珞又道:“当然,此次军议结果,皆是璎珞一意孤行,若是不幸失败,自然也不怨任何人,官家面前由我去解释。”
王德这才认真思索,进而恭谨以对:“末将以为,若是御营中军与我军配合得当,趁乱分进合击,劫营胜算当有六成……”
“六成?”赵璎珞微微皱眉,这个数字比刘光世和张俊他们保证得要低,可也不是不能一试。
“若是失败,最坏的结果会是如何?”
“若是失败,泗州还有两千余守军当能坚守。浮桥渡船,若能及时焚毁,也不至大局糜烂,只是可惜这些精锐……”
“我知道了……”赵璎珞说着起身,向王德行礼,“那么还请王将军见谅!此战,谁都有不得已的苦衷……便只能以这些精锐士卒的性命,去赌一把胜负……今夜三更,还请王将军遣一军以援田师中,若是不幸失败,也请将军能够尽力收拢一二溃军。”
她说罢,匆匆行了一礼,戴上兜帽,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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