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那一众君臣,果然没让顾渊等待太久,第二道金牌隔了不到一个时辰便已送至。这时候京东诸军已经大举出营,开始向完颜宗弼所领金军残部进逼。
秋雨止息后,土地已经硬结坚实。宋人大军,罕见地列成庞大军阵,炫耀兵威于金军寨前。
那些甲士虽然刚刚历经了一场血战,可此时也是士气昂扬。喊杀挑衅之声亦是一浪高过一浪,他们自然是不知道,千里之外的官家正以密集的金牌敕令将他们从一场即将到手的胜利之前召回。
中军帅旗之下,几乎聚集了京东路除张荣、赵璎珞外近乎全部领军之将,这些手握重兵的将军们此时聚在这里,望着麾下大军势盛如林,又看着那面被顾渊随意扔在旗下的金牌和文书,一时之间也不知这位年轻的方面节帅将做出怎样选择。
而面对宋军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完颜宗弼也飞快地做出应对,他将自己左右两个小寨之中布置的疑兵全部调了回来,以防宋军各个击破。作为核心精锐的合扎猛安与铁浮屠也都尽量配置了战马。只待宋军强攻破寨,他们便向宋军发起反冲锋,让那狂妄顾渊也付出血淋淋的代价!
可就在那根紧绷的弦几乎断掉,大战一触即发之时,他却只见一骑宋军传骑从自己营前掠过,直驰入宋人中军,
他匆匆登上望楼,看宋军那边声势肉眼可见地低沉下去,狠狠一拳砸在栏杆之上,朝着身旁刚刚爬上来的韩常道:“好!看起来是南面的布置起作用了!他顾渊自以为练出一支强军便能与我们一战,却不知,这国战从来拼的不只是前线兵马甲士!更是整个国家的军心士气!而这一层,咱们就算与粘罕再有什么隔阂,在灭宋这事情上却是绝不含糊!又如何是他那首鼠两端的小皇帝能够比的!”
韩常见他难得兴致盎然,也不好扫兴,只得跟着点点头,闷着声跟在后面回了一句:“是!若论举国而战,咱们大金当世没有对手。”
……
第二骑传骑高举金牌,勒马在中军帅旗之前。
此时此刻,顾渊已将他那柄颇具纪念意义的断刀垂直插在地上,权当做日晷使用。眼见着那传骑到来,还看了看左右众将,冷笑着说道:“来得比想得还要提前了一不少,看起来咱们不需要在此戳十二个时辰了!”
这时候,他也已经是在用看笑话的心态在看着那对远在千里之外的君臣如梁上小丑般的表演。
“——念!”
“是……”
这第二道金牌敕令的内容与之前那一道大同小异,措辞甚至更加怀柔一些,像是怕他不知道如今局势险恶一般,通篇都在痛陈利弊。无非是顾渊孤军在北,金军大举压上,当速撤军,回扬州行在述职。
接着是一个时辰之内连续到了第三道、第四道和第五道——这些传骑无一例外手持着一尺见方的木牌,木牌之上朱漆金字:“御前文字,不得入铺”,利用从京东路到扬州还算完好的军驿体系层层传递,似乎就是要迫切的召回这只刚刚得胜的孤军。
只是这赦令中,官家拟文的口气愈发急迫,似乎是料准了他不会轻易退兵一样,除了强调封赏,还痛陈他孤军北悬京东、朝廷花费巨大,到了第七道敕令抵达已经是在以不容商议的口气令他即刻回师淮水……
这一次,在帅旗下枯坐了快两个时辰的顾渊总算是动了动,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八个字:“可耻、可叹;可悲,可笑!”
他披着全身重甲,在这军阵之中默然不语,却威势森然。
三万大军也早已被之前那连续六道金牌敕令激怒,虽然严苛的军纪还让他们保持着整然的阵势,可愤怒正如同火焰,在这些汉家儿郎心底越烧越旺!
——他们不知道,这天下如何会有这样的朝廷?
明明是得胜之师、明明彻底击灭女真这三万精锐的机会就在眼前,怎地在那越来越不堪的敕令之中,他们听起来反倒成了叛军反贼,甚至朝廷要动用御营来讨!
那帮文臣,难道就看不得他们这些厮杀汉建立功勋么!
顾渊看着整个阵势沸腾起来,也忽然起身,目光如刀锋般凌厉。
待到第七道金牌传骑入营时,荒唐的敕令开始变得更加魔幻——扬州君臣,居然开始与他这刚刚杀伤两万金军的一方节帅讲什么礼法信义!说什么为展议和之诚意,让他为完颜宗弼残军北归提供应有之便!
而等到第十一块金牌抵达之时,那传骑甚至都没敢展开火漆封着的信笺。
在京东诸军一众军将的怒意威逼之下,他默默解下金牌与信笺,放在那堆满了朝廷谕旨的帅旗下,而后如蒙大赦似地退了下去。
韩世忠上前一把将那信笺扯开,只见那上除了令顾渊南返,还写着一行显眼的大字:“火速南返、不得有误!如有违抗,以叛逆论处!”
这已经是赤裸裸的威胁了,可顾渊却依然沉默不语,甚至还环顾诸将,平静说道:“再等等,没准还有一块呢……”
事实也果然如此!
来送第十二块金牌的看上去似是一员官家近侍。
“顾节度?见金牌如见官家,如何不跪下接旨。”
他高举金牌驰马闯入军阵之中,颐指气使的样子让京东诸将一个个怒目而视,即便是脾气相对稳重一些的岳飞、张显都忍不住想抽刀砍他!
顾渊依然坐在他血红的帅旗下,只是抬眼瞥了一眼,晾了那近侍好一会儿方才缓缓开口,淡然说道:“军中临阵,自有规矩。臣甲胄在身不得全礼,请官家见谅。”
可看他那神情,脸上甚至还带着轻蔑的笑意,可是没有半点请罪模样!
那近侍显然不是一直跟在赵构身旁的老人,不知这位节度之前做出那些狂悖之事!眼见他居然如此无礼,竟跳下马去,拔出腰间佩剑,顶在他那一身重甲之上!
“顾渊!秦相早已料到,你居功自傲、拥兵自重,特向官家讨来天子佩剑!若是尔等一意孤行,淮水御营旁,范琼殷鉴不远,就在这夏后之世!”
他那公鸭嗓又尖又利,偏偏还有引经据典,听得人只觉烦躁。
顾渊面无表情,像看傻子一般瞄了那剑一眼,觉得这孩子不知是不是在扬州那种温和湿润的地方呆久了,脑子跟着进了水……那柄剑就算有什么来头,也明显是个文士佩剑,如何能做战阵搏杀?又怎么可能吓到他这刚刚从死人堆里滚出来的战将!
“秦相?”顾渊挑了挑眉,这才站起,看着这年轻人,冷冷问道,“哪个秦相?”
“李纲去职,礼部尚书秦大人七日前已因功擢升为左相。”那近侍神情依然倨傲,居然还将手中长剑搭在顾渊肩甲之上,厉声道,“顾节度!大军让开阵势,放金人北返,否则国法森然,正为尔等武人而设!”
顾渊听到这,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岳飞——只觉得这贼老天居然荒谬至此,能让那样一个人物早早便登上了相位,而且一出手,便来扯自己的后腿。
“礼部?秦桧?”他若有所思地道了声,“果然天日昭昭……”
他说着,根本没理会那做样子的长剑,从近侍身后传骑手中接过金牌,看也不看就将它扔到帅旗之下,扫视了一下周身诸将,而后一把拨开那近在咫尺的剑锋,朗声说道:
“老子孤军在北,花的可都是自家银钱!朝廷那层层盘剥下来的军饷,运到这里还剩多少,诸位心里都有数,怕是连大军十日开销都维持不了!如今,朝中还有小人,谓我顾渊在京东路这守土之战,为虚耗国力之举!竟以这些金牌敕令,逼我退兵扬州!
话说到这等程度,那修罗场里厮杀出来的军将们怎么还听不懂他的意思,各个披甲按刀,看上去要将那传信的近侍生吞活剥一般!
“经年之功,废于一旦。所卫诸郡,一朝全休。社稷江山,难以中兴。乾坤世界,无由再复!”
大军之中、血红帅旗之下,那位年轻的节度忽然拔刀出鞘,那刀势快若闪电,在所有人都还未反应过来之前,便将所谓天子佩剑斩做两段!
“——赵宋,以妖魔治国!天下之大,将为金人猎场!”
……
建炎元年九月二十九,帝破金军十万、困金将兀术于青州。时左相桧闻之,恐帝功高,谏高宗曰:“岂不见操、莽乎?”
高宗为其惑,遂一日发金牌十二,并天子剑示之,诏帝南归。
帝愤而断天子剑,挥军拔寨。兀术、韩常大溃,仅以身免。
——《宋史·卷十八·光武本纪》
注:“十年之功,废于一旦”出自《宋史岳飞传》,为绍兴十年岳飞郾城大捷之后被召回班师所言,原文只有第一句,既十年之功废于一旦。《续资治通鉴》中亦有相应记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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