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近似于夺宫之变的闹剧,组织得粗糙、开始得蹊跷、得手过程顺利得让人匪夷所思,以至于当苗傅、刘正彦带着兵变队伍已经控制了皇帝寝宫的时候,整个行在之外还是一片混乱和茫然。
此时此地,除了已经趁乱逃出的秦桧与汪伯彦,这城内至少还有如赵鼎这样的重臣、如临安知府季陵这样的一方父母官员在他们控制之外。
眼看着那一对姐弟似乎已经认命,一时没有反抗的意思,这两位相约起事的乱军统领方才敢分兵去往各处要害,希望能够一举控制这座大宋的临时国都——至于下一步该怎么办,他们这些原本只是聚集起来想要些官职饷钱的厮杀汉又怎能知道?
最后,还是苗傅狠下心,朝着仍自犹疑的刘正彦厉地说:“管不得那么多了——派人到驿馆去、到府治去、到各处城门去,将那些官员僚佐一并扣了!官家给我们个说法前,这临安城许进不许出!”
而伴随着这一声令,整个临安城,开始无可避免地向着混乱与血腥滑落。
……
失去控制的军队正在不断地冲击着各处要害。行在面前,原本拱卫临安城的御营军士们在一片万岁的山呼中,被裹挟在叛军人潮里,冲了进去。
不断有卫戍部队倒向急进派的叛军一方,剩下的人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默许了他们的行动,没有进行太多的阻拦。
漆黑的夜色下,一群群的叛军士兵冲向行在、临安府、三省六部、武库、驿馆甚至连马厩客栈一个都没放过。
大宋内部局势本来就是在一种微妙的平衡中徘徊,而这一次在御营当中首先爆发出来,瞬间便燃成了不可扭转的滔天火海。
……
当越来越多的甲士喧嚣打破夜色宁静的时候,临安知府季陵还在家中同自己儿子下棋。
他的儿子不学无术,还是趁着靖康以来大量中央官员朝臣罹难,才花了好些力气安排到了行在中做事。
这几个月,他总算有了长进,沉稳很多。心中眼中也开始知道何为家国、何为庙堂。今日好不容易赶上休沐,回家与他手谈一局。两人沉浸棋局之中,没有过多谈及近日朝堂事。
府外喧哗传来,季陵还没有立时反应过来,只是举着手中棋子,长考。
“……什么声音?哪里来的兵马?”还是他的儿子先反应过来,这年轻人本能地跪立起身,就要招呼下人出府打探。
可是却被那位老官僚父亲伸手阻止了,只是伸手让他坐回来继续对弈。
“父亲!你看是不是把衙役们都集结起来?万一事情还有转机,我们伺机而出,可是擎天保驾的功绩,与那淮水顾渊一样呀!”
他儿子显然心思并没有放在棋局上,依然侧耳留心着外面的动荡喧嚣,声音隐隐约约已经越来越清晰——
无数人在黑夜里嘶吼呐喊,可他们呐喊的内容已经从“清君侧、复山河”变成了“杀尽狗官!天诛国贼——”
……
乱局不可避免地带着这座城池滑向深渊。
“局势不明,还是不要轻动了……”季陵侧耳听了听,依然稳坐原地,“这附近,只有西湖大营有成规模的甲士,再有就是听说北面那位侯爷正暗自调兵回南方……不管是哪一方,又如何是我们手里那些缉捕个盗匪都费劲的衙役能挡得住的?
都是在临安有家有舍的人……我看,就这样罢!”
他说着,缓缓落子,他的双“车”此时已经沉到了底线,一错子,把儿子的将给封死在交错的棋盘上,轻笑着:“将军……你输了。”
“父亲!”
他的儿子并没有去看那盘已经输得一塌糊涂的棋局,只是急躁地看着眼前这个一脸淡然的老人,“父亲!你听听外面那些乱军喊的是什么?便是我们躲在这里缩头,他们又如何不会闯进来?这些乱军——谁知道他们只是想要写官职、还是要这整个天下?亦或者随着权位越来越高,野心也越来越大!若是真有什么想法,咱们这府治简直是明晃晃的靶子啊!”
“那我这小小的知府出面,就能够扭转这样的局面了么?不要太天真了……”老府尹一面起身收拾被掀翻的棋盘,一面缓缓对他儿子说道,“如今大宋就好比是一棵苍老巨树,他的躯干从外表来看依然茁壮,可那深埋地底阴暗中的根系却已经腐朽了。
当今时局,修剪枝丫已经无能为力,它需要的是一场烧毁一切,能重获新生的火。”
“那苗傅、刘正彦……他们是么?”他儿子在一旁,停下了动作。
“所以说,你还是太天真了。苗、刘不过是一把野火,烧出的是天下人对当今朝廷的不满!真正的火,如今还远在京东,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父亲难道支持的是……顾渊!”他的儿子这时多少已经想明白了。
“呵呵,是啊,就是顾渊!不然我们这些战战兢兢为权力所困的老头子、读书人,又怎能对抗让百年大宋朽烂的根系呢?”这老知府说着苍凉地笑了两声,突然抬起头看着自己的儿子。“他纵然悖逆狂妄,可行的却是英雄纵横事——”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侧耳倾听着外面刀剑碰撞的声音,那是他们有限的家丁、府吏已经同那些变乱的兵马在府治前拼杀。
老知州对自己的儿子最后微笑了一下,整了整自己的衣衫,平静地说道:“翻窗逃出去吧,我注定是走不出这一夜了……”
只是——他的儿子并没有听从他的劝告,那个年轻人从屋中的剑架上抽出长剑,挡在房间的门口,试图掩护的父亲从后窗逃走。
然而门口的刀剑拼杀声此时已经平息,那些披着重甲的甲士涌进来,兜鍪下掩饰不住的是一张张疯狂到扭曲的脸。
“杀尽狗官!天诛国贼——”领头军官一脚踹开房门,身后甲士跟着涌入。
那年轻的文士仅仅挥了两剑便被乱刀砍死,不甘地倒在季陵的身前,他的手中至死都还紧握着自己的武器,希望能够保卫他的父亲。老知府凄然地跪在自己儿子的尸体前,用他那满是皱纹的手合上了儿子的双眼:“何苦如此啊……”
他喃喃地低语着,似乎是在对自己已经死去的儿子,又似乎是在对那些已经失控的狂热军士说道。
刀锋从他的胸膛穿过,接着,血就涌上了他的咽喉,这个不幸的老人很快便咽了气。
……
当然,比这位临安知府更倒霉的是刚刚被调回行在御营司的黄潜善,这位黄相公坐镇御营司还不到五日,听到外面明显大规模军队的调动声,一下子警觉起来,从自己屋内冲出门去,拿起剑、带着两名家丁就走上街巷。
这一夜的临安没有月光,乌沉沉的街巷开始只有点烛火照明。可很快的,凌乱的脚步声便顺着长街向他这里冲来——黄潜善只来得及皱了皱眉头,喝问了一声:“究竟是怎么回事!”便被连同他的两个家丁一起,被乱兵淹没,几十柄刀剑砍下,片刻之后便绝无生息。
……
相对幸运一些的是赵鼎,这位御史大夫听到兵乱,在匆匆前往行在途中正好撞见了苗傅的亲信——带队军将好歹见过这位赵大人,因而在他险些被打死时分开乱兵,将他抢回条命来……
而在这个被历史称为苗刘之变夜晚,并非所有人都如他这般幸运,被格杀在家中、或是逃跑途中死于乱军的官员僚佐有二十二人,其中甚至包括了一位旁系宗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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