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完颜宗翰与顺德帝姬淮水于淮水沿线围绕着一座孤城展开沉闷砲战之际,宋建炎元年也终于走到了十一月份。
冬日气息缓缓降临在这残破江河之间,让双方的作战行动也变得越发收束。整个江淮大地上,似乎只有完颜银术可与一直在对他做长距离追击的岳飞所部还憋着一口气,想要分一场胜负。
江南的冬天没有雪,可那些湿冷的风就像是毒蛇一样,顺着甲叶的缝隙就往身子里钻,御寒的兽皮根本挡不住,让习惯了北地苦寒的女真人颇不适应。尤其每天早上醒来时分,那湿冷粘稠的雾便仿佛沾在身上一样,怎么也甩不掉……
“晦气……”
银术可骂了一声,擦了擦甲叶上的露水,钻出自己的帐篷。
此时此刻,他这一整个营地兵马都已醒来,除了自己亲卫早已负甲按刀,警卫在侧,大股大股的骑兵更是已经撒到远处去,为今日行军做警戒遮护。
自磨盘口暗渡淮水之后,他们深入宋境接近七日,却并没有向着宋人陪都扬州直击而去,反而是往西兜了个大大的圈子,规避开可能听见风声搜索过来的宋军岳飞部。
也正因如此,整个过程,他银术可根本未遇一合之敌!
甚至连那些地方戍守的厢军、民壮他都一路躲着!这三千女真精骑,放在无论什么样的战场上都是一支难以被忽略的力量,却被他给带得如过街老鼠一样,鬼鬼祟祟,甚至连侦骑见到几百宋军辎重队,他们都会远远绕开,惹得手下兵马老大不满……
这不,他刚走出营帐,手底下三个猛安便迎了上来,显然是早已堵在自己帐前,不知商议了多久。
“银术可!”
三人对视一眼,最后还是其中资格最老的一位上前向他先是拱手行了一礼。那军将的态度虽然毕恭毕敬,可说话却多少有些刺耳:“银术可!咱们在宋人境内被你带着游荡,身子骨都快酥了。你是咱们西路军数得上号的战将,平日里的武勇都去了哪里?
粘罕给了你三千精骑,又帮你将宋人可战之军吸引在淮水,却不是叫你畏首畏尾终日往荒无人烟的地方去!
须知我们是出来杀人打仗,不是跟着你落草当水匪的!”
“水匪?”银术可眯着眼,瞧了瞧面前这三位猛安,又瞧了瞧周遭营地。
他们昨夜突袭,攻下一处流寇营寨,倒确实挨着河边。只是聚在此处的流寇们对周围地形熟悉得紧,眼见这一彪人马锐不可当,纷纷钻入一旁的芦苇荡中消失不见,让他们这些憋疯了的兵马没有多少斩获。
至于那些四散逃去的流寇,估计早已将他这一队女真人出现的消息传了出去,更不知,他这一偏师的行踪还能瞒住多久!
想到这里,银术可禁不住作色道:“好好想想粘罕让咱们做的是什么事情?是让你们简单地杀人么?是要将宋人富庶江淮之地彻底毁掉!让他们这腹心精华之地一年半载恢复不过元气!这等差事,你以为是提着刀纵马践踏砍杀便能做成的么?”
那猛安听银术可这么一说,一时也没太多主意。可他又不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退下来,只得讪讪问道:“那银术可你说该如何是好!”
银术可只沉吟一下,便抬眼冷冷打量了下面前三人,又看了看正向着这边伸长了脖子张望的军卒们,知道今日若是不给一个交代,怕是之后会有更大麻烦:“某来时听粘罕说,宋人怕是发生了兵乱……那位秦学士,啊现在应该叫秦相公了,从周围调了兵马前去平乱……
某思来想去,宋军可战之军不过只有淮水那些御营兵马,还有那什么帝姬手里有些京东路残军。这些天来咱们向宋人腹地穿插,也未见多少宋军,倒是佐证了这一猜测。所以某想着——既然都是要砸了宋人家里那些瓶瓶罐罐,那么自然是越往他们腹心之地越好,若是能够将他们那落荒而逃的小皇帝吓出城去最好!
——顺着这条河向东南去,便是建康,而后沿着建康城旁更大的一条河,向东而去,便是宋人那小官家所在。某用兵如何你们心里有数,这一次便从建康开始,若是有机会便去捉那小皇帝试试,成了也是奇功一件。若是没有机会,咱们便向北而归,一路杀回去,让宋人记上咱们一辈子!”
“可宋人大城大多高墙壁垒,咱们这三千骑军如何啃得动?”有人提出质疑。
可银术可听了却只是冷笑,他指了周遭依然一片狼藉的营地一指,颇有些气雄万夫地说道:“——再高的墙,也得有可靠兵马戍守!江南宋军不似咱们河东路碰上的那些西军,真打起来,怕是连这些流寇都不如!”
他说着,又看了一眼周遭浓重的晨雾,只觉没来由的烦闷:“去、去!各自掌握兵马,咱们这便拔营,向东南去!”
……
“晦气……”
约摸着半个时辰之后,已经转属至岳飞麾下的踏白营指挥使杨再兴骑着他那匹枣红色大马,大摇大摆闯入已被金军抛弃的流寇营地。
营地之中炭火还有些余温,昨夜一场厮杀妄死的那些流寇尸身,这些女真人也没怎么用心处理,只是草草拖到营外堆至一处,拿了些东西匆匆盖上了事,显然是没打算在此常驻。
“不是说就在这里么?成千上万兵马,怎么说走就走了?”这悍勇的骑将兜转自己战马,满身甲叶叮啷作响,只叫带路的那流寇缩着头,根本不敢与之对视。
“这位……将主……”那流寇瑟缩地说,“许是……金……金人惧怕将主天威,听闻将主大军掩杀至……”
“放屁!我这满打满算二百三四十骑,金军数千,怕我们作甚?”杨再兴说着作势扬起马鞭,劈头盖脸便要抽打下去,却忽然响起走之前岳飞似乎吩咐过,叫他收敛自己脾气,不要无端生事,这才悻悻又收了起来。
他提起长槊,翻了翻一处营火灰烬,脸上沮丧显而易见。
他聚拢自己麾下两百余骑军狂奔过来,原本想着能咬住些尾巴打打牙祭,却还是晚了一步,让这些狡猾的女真人堪堪溜走。
不过沮丧之余,他倒是难得动了动脑子,皱着眉问出一个问题:“这群女真骑军,渡河几百里,只一味的跑路也不打仗?到底要做甚,该不会想憋个大的吧?”
“只怕是想突袭哪里吧。”回答他的是岳飞给这踏白营配的随军参议汤怀,这位岳飞心腹京东路时也曾短暂在顾渊帐下听过调遣,心思沉稳缜密,遇上事也不慌张,最最关键的,他凭着自己那手弓箭本事镇住了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夯货,多少还能劝住这遇上点厮杀就上头的杨矛子!
汤怀策马走到他身旁,这汉子手中角弓虚引着弦:“咱们这大宋腹心之地,江湖河网密布纵横。可方腊之乱才过了几年,又遭逢靖康之难,虽说百姓不至于受多大影响,但朝廷早已抽干了这几路的可战之兵,剩下那些厢军团练又哪里挡得住正经的女真精骑?”
杨再兴瞥了他一眼,点点头,没有多少反驳的意思:“到底是在节度身边喝过几天墨水的人,说起道理来就是不一样,比俺老杨会说!”
密州撤退时,他被顾渊扔给那位岳统制管教,这位统制治军极严,不似曹成、刘洪道对他放任自流的那种管法。那一条条军规对应着一根根军棍打下来,便是他皮糙肉厚也少不得脱了层皮。
他便是不服,可真论起来,人家岳统制那边家国、军规、手中本事一样不缺,他还不是半个月功夫便被收拾得服服帖帖。
今日,好不容易领了个替主力探路的差事,他杨再兴撒欢似的奔出来,原想着杀几个女真鞑子解解气,却不料摸到了一处空营!
他手下与他一样,都是一群闲不住的军汉,眼巴巴地看着到手的军功飞了,自然心有不甘。
咋咋呼呼就围了上来:“又叫这群金狗给跑了,看样子是朝东南边去了……杨矛子,咱们怎地?要不要继续追?”
不过这一次,曾经那个听说有仗打便兴奋得不行的杨再兴思虑片刻,终还是摇了摇头:“……这里向东南,骑军一日脚程便是健康,这潜入过来的女真骑军看起来当有数千,咱们这几百人扑上去讨不得好,健康守军更不是咱们京东路那些可靠兄弟……究竟该如何,还是先撤回去叫那岳统制定夺吧!”
说完他便提枪上马,带着自己这一指挥先锋,折向北寻自家主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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