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监们进进出出,向皇帝的寝殿传递着精致的餐食。
子夜时分,这位大宋官家忽然遣内监出来向值守的指挥使柔声细语地提出自己肚子有些饿,想要吃些糕点。而那指挥使出乎意料没有半分为难,笑着应承下来,接着他便派甲士去临安顾家那边寻些精致餐食……
节度与顾家的关系天下皆知,江南其他商家这时或许还有两头下注的余地,可临安顾家早已被绑在这位顾大侯爷的战车之上,不可能吝啬这一顿小小的宵夜。
少倾,马车便带着还有余温的食盒压过石板路上的青苔,于天家行在前缓缓停下。
穿着考究的侍女们跳下车,将食盒全部交到出来的内监手中。而那位指挥使十分健谈,笑吟吟地被两三个内监围拢着,谈笑风生间似也没看到进来的队伍比出来时要多了几人……
那些裹得严严实实的内监快步走入寝殿之中,随即院门便被严严实实关紧。
官家坐卧在寝殿榻上,自苗、刘之乱后他便很少踏出这院落。
哪怕顾渊并没有限制他自由,这位赵官家却似乎迅速进入到所谓“人质”的角色中去,既不去巡视他的陪都,也不去召集他的朝臣,终日窝在床上,与自己爱妃执手泪眼,或者便是朝自己那位五姐冷言冷语、摔打东西。
今日夜风阴冷,掀开帘幔,却难吹散寝殿之中沉闷气氛……
“自顾渊入主临安,五姐操弄起朝局来倒真是游刃有余,说将相公们带进来,便真能带进来——朕那位‘腰胆’对于五姐看起来还真是毫不设防,只不知这是信任,还是否另有所图啊……”
官家的声音阴阳怪气,在阴寒的夜里回响。
他的面前,好不容易混入城中的秦桧与汪伯彦长跪不起,仔细一看,身前竟还有李纲这位赋闲在家两朝重臣。
顾渊变成临安城的主人,他这位官家便似乎连吉祥物的地位都已经失去。在那恶虎面前,他们所谓的以文驭武、所谓的天家威严也不过成了无病呻吟。
茂德帝姬站在一边,冷眼相对,没有答话。
反而是一向对这位帝姬充满着敌意与戒心的李纲开口替她分说了一句:“帝姬不过是为官家周旋往还,老臣观那顾渊对官家也尚有忠心,不过是有些居功自傲、也许还因之前召他回返的事情有些负气……只是官家,当此危急存亡之时,更不能闹意气!还是该循循善诱,让这等虎臣御我疆土才是!”
“忠心?李相是否离开朝堂日久,已看不到顾渊这等虎狼之臣的獠牙!”李纲话音刚落,身旁一位穿着内监服饰的朝臣便摘下兜帽,起身向着赵构长揖,烛火映着他那张丰神俊朗的脸,倒是让他显得义正言辞,“若是他几日前提兵自海东归,千里勤王后便退出城去,那还可算是忠心可嘉!官家也能体谅他京东路上恣意妄为,或许却有苦楚!可他顾渊坐拥雄兵,吞了乱军不说,还不断调兵入城,如何不是狼子野心?李相,他顾渊这已不是大奸似忠,而是反相毕露了!”
“李相公、秦相公,二位能不能不要一见面就唇枪舌战?这等时候了,便是再有什么政见不合,难道还不能先放一放,解决一下眼下大事!”赵构眼瞧着自己面前两位朝臣刚说了一句便开始言语交锋,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只是摇头,“顾渊刚刚带着十几亲卫,登临这朝天门,这时估计还在城上俯瞰我这寝殿!诸位相公,朕自继位以来便被金人追得无一宁日,好不容易在临安安歇片刻,却又被这些武人摆弄,这大宋百年便没有我这么窝囊的官家了吧!”
秦桧与汪伯彦对视一眼,低着头不知该如何说话。
反而是李纲继续越众而出,不卑不亢:“请官家安心,老臣愿以死卫护官家?”
秦桧与汪伯彦二人见了也忙不迭地跟着:“臣等愿以死卫护……”
可他们的话还没说完,便被年轻的官家摆了摆手,不耐烦地打断了:“你们拿什么卫护?你们的妙手文章么?还是你们那一身正气!
顾渊以数百溃军崛起于汴京沦亡之际,经营一年便有七万虎贲遍布这大江上下!
你们呢?李相公——靖康年间,我皇兄给你两万兵马,现在何在?
汪相公,天下兵马大元帅府八万大军可是交予过你手,今又何在?
什么以死卫护,不过都是空谈罢了!
他顾大节度若是来了兴致,带着亲卫甲士自朝天门下来逼宫,你们几位谁能挡得住他!谁又愿意与我这窝囊官家一同殉了?”
“官家!”秦桧听到此处,忽然拱手上前,恭谨以对:“官家如何能这么说?顾渊便是提着七万虎狼之师,却迟迟不敢行篡逆之事,何也?盖因我朝立国百年,恩泽天下!历代官家,仁厚爱民,得天下之望,顾渊若行篡立事,便是逆天下人心!而人心不稳,根基不稳,他这等篡国逆贼又如何敢轻举妄动?
官家只需稍加忍耐,稳得这一时,他胜捷军冒起太快,根本没什么盘根错节的利益纽带和积年积攒的心腹,我们——大有分化拉拢余地!“
“分化拉拢?”赵构在妃子的搀扶下坐了起来,难得提起了点精神。
“是——顾渊麾下大将无非韩、岳、刘三人!”秦桧看了一眼李纲,继续说道,“刘光世本就是御营前军大将,其人出自西军将门,因淮水兵败被褫夺兵权,在京东路时不知怎地转到顾渊帐下,当不过是临时委身,只要官家许以厚赏,何愁不反正来归?
韩世忠原本是西军将痞,有些许军功在身,不过河北军时也只是个统领。如今被顾渊提拔为统制,也算是给了些许恩赏。可他顾渊恩赏再厚,又如何比得过官家!若是官家许韩世忠一方节度、一军统帅、一个侯爵之位呢?
至于岳飞,河北敢战士出身,功绩寥寥,不过靠着顾渊提携,方才统军一方,这样的人哪里见过什么大富大贵?官家除了寻常富贵赏赐,更能赐婚于他,这等天家恩赏之下,他又如何不会对官家感激涕零?没有这些爪牙,顾渊一人又如何成事?”
“李相以为呢?”赵构频频颔首,忽而问站在一旁一语不发的李纲道。
谁料李纲听了则是冷冷哼了一声,不屑论道:“都是些阴诡计俩,老臣没有什么以为!顾渊毕竟有满身战功在身,诸位这不是疑他有反意!而是在逼他造反!如此作态,怕不寒了天下敢战士人之心!”
“福金也以为如此。”一直沉默的茂德帝姬这时候在官家身旁也开口,站在了李纲一边,“官家信我也好、不信也罢,这几日与顾渊往还,只觉得他所图不似苗、刘那等粗人,终归是为了复我大宋河山。或许,他到底还是想做个力挽天倾的忠臣良将吧,就像他当年起于微末时那般……”
赵构猛然举手,打断了她。
“忠臣?”
“良将?”
他喃喃自语……犹疑着看了茂德帝姬一眼,终还是重重地叹了口气:
“可人是会变的啊!”
而就在此时,只听得行在之外,甲胄铮铮,火光纷然。
一员内监惊慌失措闯入寝殿院内,却被门槛绊倒在地,嘴里哭嚎着:“——顾渊!顾渊正朝这边来,顾节度——反了!”
“什么——”
赵构惊得从卧榻之上跳起来,滚到地上要向寝殿后逃去。
秦桧与汪伯彦也是跟着便往门外飞奔,两人慌乱中还在门口撞做一处,整个寝殿之中只有赵福金朝着李纲苦笑了一下,后者则无奈地摇摇头,看着眼前这一出可笑闹剧……
正在这时,那个令他们惊惧的男人已经带着麾下甲士儿郎堵在寝殿院外,他站定在那里,看着跪在地上痛哭的天家与他的两位臣子,还有之后满眼鄙夷的茂德帝姬与李纲,隔着老远,终究没有急于踏入这片还被赵宋天家统治着的土地。
“官家这是何意……”他皱着眉头,有些困惑地问道。
茂德帝姬上前,挡住已经失措的官家,迎着院外刺眼的炬火反问:“顾侯深夜来此,所谓何事。”
“无事……请奉官家,亲征御敌而已。”
顾渊说着,咧嘴一笑。只是他并不知道,自己的笑容在明灭不定的火光中、在当面赵宋君臣面前,却显得狰狞可怖。
他说完便转身离开,只留下瘫软在地的赵构和抱着他痛哭的臣子,甚至没有给他们一个商议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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