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转眼来到了年末,没有了来自北方紧迫的军事压力,顾渊总算有功夫着手对自己手中这支庞大军队进行整肃和改编。他将官家放入那座仿佛永远笼在细雨里的临安城,而让韩世忠带着嫡系大军屯驻在西湖旁的御营旧址。这位新晋的大宋宰相,甚至毫不避讳且有些恶趣味地将这座大营命名为“虎穴”,他麾下将士终日不绝的操练喊杀之声,就如一只年轻的猛虎,盯着自己威势之下瑟瑟发抖的天家羔羊……
“来来来!节度!瞧瞧俺老韩给你打来了什么好东西!是城里的桂花酿还有烤饼!”韩世忠的声音比他的人先传到“虎穴”大帐之中,这聒噪的将痞掀开帘子,咋咋呼呼便走了进来,手里果然提着三壶酒水,还有用油脂包好的烤饼子。
他今日不知为何,似是有些没来由的高兴,只不过闯入进来却发现自己这位顶头上司——如今其实已该成为顾相公的顾大侯爷正与虞允文、岳飞、刘光世、刘国庆、耶律明浦等一众班底高层,对着一张硕大的军事舆图皱眉沉思,更让人诧异的是,李纲这员如今身份尴尬的前宰执之臣居然也赫然在列,也不知他们这些人今日竟会聚此处所谓何事!
他这么大大咧咧地闯进来,倒是让帐中诸人一时愕然。
“诶……这?”韩世忠见这阵仗,也愣在原地,嗫嚅半天方才从嘴里嘟哝着憋出来一句,“节度有机密军议啊,俺老韩来得不是时候么……”
他如此一说,帐中诸将方才互相对视一眼,进而爆发出哄堂大笑。
“良臣进来吧,非是有意想瞒你的。”笑了一阵,还是顾渊拍了拍案子,板着张脸开口道,“今日李相公也是临时过来转转,找我闲谈将来军略。我自觉智谋不足、而咱们如今迫退金人,短时间内不会面临北方的迫切威胁,也的确需要好好议一议将来方略,这样方才召来营中诸将与虞允文一同参谋——刚刚也遣人去了你营中,你的兵说韩将主一大早急匆匆地入城去了……”
他说到这忽然停下来,看了看周围军将,却忽而狡黠地笑了笑:“……我想了想,觉得定是某个红玉一样惹眼的娘子来了这临安城,否则什么事情能让咱们韩将主如此急迫?我自己光棍惯了无甚打紧,可不能耽误了麾下大将的好姻缘……”
顾渊说完,帐中先是短暂的沉默,进而爆发出更经久的笑声——他们这些算是胜捷军起家的将领,自京东路撤退之后可是好久没有这么畅快笑过。就连李纲这有些古板的文臣,这时都忍不住捋着自己胡子,眯着眼瞅着韩世忠,面露欣慰的笑意,只怕是已经在想自己该随什么礼了。
唯有韩世忠一手提着酒、一手提着烤饼,站在那里,原本因风刀霜剑变得黝黑的面庞,这些开始黑里透红起来:“节度你乱讲什么……再说——你哪里是什么光棍,顺德帝姬那小丫头不是也隔三差五地往你营帐里钻……”
他这话一出口,帐中瞬时又变得鸦雀无声。李纲这一次脸上的笑意也变成了诧异,此时正瞪圆了眼,看着这位顾相公、顾侯爷,似乎是在无声地质问他,莫非还有尚帝姬的打算?
而顾渊在此时却表现得淡定如常,他眼带笑意,朝着沉默诸将解释说道:“璎珞啊……我说我们只是凑在一起品茶,你们信么……”
“信……信!”韩世忠瞥了一眼顾渊手里微微出鞘的刀,忙不迭地带头应道。
大帐之中,经过这么一闹腾,原本颇为严肃的军议也开始变得活络起来。
除却李纲、岳飞这一老一少有些严肃,韩世忠、刘国庆、刘光世却都是军中出身那种四海性子,将酒与烤饼一分,一下子便将这帐中氛围掀得热闹异常,顾渊见了也只是笑着摇头,没有阻止。而虞允文干脆偷偷溜出去一趟,过一会儿又进来的时候,身后跟着军士,给他们端来了一大盆上好的羊肉。
酒过三巡,顾渊瞥了一眼身旁面色微红的李纲,忽然问道:“李相公觉得如何?”
“如何?”李纲迎着他的目光,又怎么会听不出他话里意有所指,却也只是笑笑,道,“这桂花酿,喝着倒是原来汴京城里的味道……只是不知,汴京宗帅,还能不能喝到这般佳酿啊!”
“自然是正宗的汴京味道。李相公须知,这桂花酿,据就是汴京逃难过来的一个商人开的。靖康之难,他家破人亡,只带了个妾逃得条性命,二人就在临安摆摊卖烤饼为生……如今战局稳定下来,他向钱庄借了笔钱,在临安开了间酒肆,一下子就成了如今城里最火的地方,买他的酒,需排好长的队!一人还只能买三瓶哩!”
韩世忠酒量惊人,这些甜酒自然放不倒他,他兴致盎然地插到二人中间,忽然贱兮兮地笑道:“二位相公也不必打什么哑谜,俺老韩看得懂你们身后那舆图标记,知道你们这是想要将战线推回到汴京,咱们刚才议了些甚,要不也和俺老韩说说?不然咱这抓心挠肝地,睡不踏实!只怕节度万一明日大军北向,让俺老韩守着这一潭死水,晦气的很!”
顾渊也当即笑骂了回去:“泼韩五,你且放心!老子好吃好喝待你,给你那么高的俸禄犒赏,反攻金贼这等活计,怎么可能让你轻松——到时候,最难啃的骨头,最艰险的仗都须你给老子顶上去,今日让你在这里大快朵颐吃这肥美羊肉,就是怕你回头啃不动金人的时候跟我抱怨,说老子不给你吃饱,叫你没力气!”
“不过既然已经说到这里,便将此前布置也给韩大将主说一说,咱们也听听他的意思!”他说着朝虞允文点了点头,后者会意,拔剑而起,便以剑锋指向舆图。
“……金军北退,完颜宗翰、完颜宗弼难免会在朝中争斗不休,我们皆以为一年之内,金军除娄室在陕西那支不到两万人的偏师之外,暂时无力威胁我朝。顾,我军当以淮水为战略缓冲,维持王德所部为基干的一万五千兵马、并京东路一万新军为军事存在,减轻淮水大营为江淮诸路带来庞大的后勤负担……”
“王子华忠勇敢战,且长期卫戍淮水,确是最佳人选……”韩世忠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是……此外,张太尉手中其余三万兵马,将田师中所部八千天武军扩充至一万,布防建康,另遴选精锐一万作为殿前禁军,其实已让赵殿帅领着去卫护临安以及行在宫禁……”虞允文说到此处,谨慎地看了顾渊一眼,没有再说下去。
而顾渊却满不在乎地一笑,接过话道:“李相公在这里,也没什么可避讳的……我们这个团体,军略上称得上将星闪耀,可政略上却根本无人可用,之后朝中还要指望李相支持,既然有此打算,自然不应对李相有丝毫隐瞒,照实说便是。”
“是……”虞允文低低应了一声,“李相公,若是照实说,我们以为赵殿帅毕竟是天家帝姬,便是与顾相公这边有些牵绊,却毕竟血浓于水,将来如何,实在难料。这一万殿前禁军,只怕将来会是个麻烦……因此,临安附近,当以韩将主、刘将主所领胜捷军精锐骑军、白梃兵、契丹轻骑,以及解元摧偏军等精锐驻扎,甚至城中也应驻一支可靠兵马,以防不测!”
李纲听这青年书生如此一说,心中一惊,立刻便作色起身。今日这一局,虽然却是他临时起意硬闯入营中,拉着顾渊议起,可眼见着胜捷军诸将皆面不改色,显然是心中早已有数。
顾渊还坐在自己旁边,小口小口啜着酒,他也只得苦笑:“以备不测?你们兵强马壮,手握着如此之多甲士,究竟想备怎样的不测?顾侯爷,不消我提醒你!五代十国那些篡立之臣的殷鉴不远,就在这夏后之世!”
他虽恼怒,可顾渊却还是语气淡漠,他甚至没有看李纲,只平静答道:“李相提醒的是……可李相也当知顾某对坐这半壁残破江山没有多大兴趣。我想要的,是堂堂正正,复此山河,至于权力,只是我的手段,而非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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