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再打了!挞懒!咱们手头砲车本就不及宋军,这无遮无掩的土地上干挺着挨打,如何打得过他们城墙遮蔽后的砲车!”
济南城下,落石如雨。
砲石弹翻滚着、燃烧着击破沉沉暮色,眼看着又是一整日交战不得不宣告结束……
这是建炎二年十月初五的日暮,济南前线,宋、金双方那些行动不便又颇为高大的配重投石机早已彻底损毁。
现在,已经是双方将砲石车抵进到二百步的射程之内做砲战交换——战争的面目在这片土地上已不知不觉间发生了改变,哪怕在一线冒着砲石搏杀的兵士们还没有意识到,可对于宋、金双方统领大军的领军之人,却已然是隐隐约约感到这一点。
金军阵后大营之中,被剥去了兵权的完颜宗弼此时就在苦苦劝说着执掌着大军的完颜挞懒。这两位大金宗室贵族自京东路撤回之后,自然而然爆发了权力斗争,最终还是皇帝依照功过,将东路军整个交给了完颜挞懒,完颜宗弼被褫夺兵权,可却将最精锐的铁浮屠依旧放在了他的手中。
明眼人都能够看出皇帝的偏袒,对于这位大金最年轻的将星,给予了足够的信任与宽容。
当然,也是希望以他来制衡手下这些野心勃勃的宗室元帅们,省得他们领军一方,终成祸乱!
完颜宗弼此时态度颇为激动,他掀开营帐门帘,指着远处那兀自对射不休的砲战,闷声朝着作为主帅的完颜挞懒道:“——你还没看出来么?这战场,就是看谁家砲车能够压住对面!论精准,咱们不及宋军、论地利,咱们又没有城墙之利!如何能将宋军砲阵打垮?现在唯有将砲车集中起来,先轰坍城墙一角!之后大军突入济南,血肉相搏,方能破城!”
“血肉相搏?”完颜挞懒颇不屑地瞥了他一眼,“兀术,某如何不知道你那点心思?无非是淮水、青州两场丧败,现在想在这济南找回来!可若我说,你真该再养养你那性子——总想着以奇破正!可这战阵之事,须知没有任何花巧可言!咱们此番带来一百六十台砲车,又可就地取泥制弹,源源不绝,便是在这城下耗上两三个月又能如何?”
“又能如何?”完颜宗弼瞪圆了眼睛,向着西面指了指,“粘罕提着十万兵马自河东路南下,咱们与之相约会猎汴京……完颜挞懒,按照南面细作汇拢过来的军报,顾渊手里至少能拉起十四五万的兵马,你该不会是心里打着他与粘罕拼个你死我活,而后再从中渔利的算盘吧?”
完颜挞懒看着他,冷笑一声:“是又如何?就好像咱们去年侵攻京东路时,他粘罕没有这般心思一样!兀术、兀术,你倒是时时想着咱们女真全族,尽想着有朝一日能征服宋人那画画江山!可某也要教你一句,我东军与粘罕那西军,在咱们朝堂上终有一战!而只有最后站着的人,才有资格统领我们全族,继续征伐天下!”
“如何是这样!挞懒!你瞧着宋人那些战争器械!你瞧着这些时日他们守军动作——宋人正在醒过味来!他们已经不再是那待宰的羔羊!还有那顾渊——他可比咱们之前遇上的萧干、大石、老种、小种可怕的多!如今他被粘罕牵制着,咱们速速击破济南,夹击他方能十拿九稳!若是让他破了粘罕,军心士气将养起来,怕是到时候便是能举全族之力,他顾渊也不会给咱们这个机会!”
“够了,兀术!”完颜挞懒听他说到这里,心头只觉烦闷,却又处处被这兀术拿女真全族利益的大义扣在头顶,竟是半句也无从反驳。最后只得猛一挥手,厉声喝道,“某才是这东路军都元帅!你若想教我如何做事,自己先去皇帝陛下那里将这五万儿郎拿到手再说!”
他说完,便提着自己的刀,大踏步地出帐巡营,只留下完颜宗弼一人在那恶狠狠地叹气:“这大金啊……如何就成了这个样子!”
……
金军还射回来的砲石击碎了济南城下的羊马墙,破碎的泥弹激起泥土,像雨点一样打在甲胄上。
赵璎珞抬眼向头顶望去,只见自己面前,原本整然的防线变得残缺不堪。而身后,济南府高大的城墙也已是千疮百孔。一段城墙外面的石砖已被完全被轰塌,露出里面的夯土来。他问过那些民夫工头,若是砲战继续这样持续下去,被击破大概也就是三五天的事情。
所以,她才在日落时分调集了大约两百精兵,偷偷运动到这一侧羊马墙后的壕沟中——他们就在羊马墙后的壕沟中猫着身子等待,只待这天色彻底暗下去便摸上前,向金军砲车阵地发起夜袭突击!
这是江南武备学堂此前所设计的渗透突击战术,设想的便是当两支大军对峙,便由小群精锐轻装士兵,携带着足够多的攻击手段突袭敌军营寨防线。只是没有想到,居然会是她在这济南前线最先使用。
为此,她还亲自出城相送!
这些兵马在临安时便接受过相关训练,成分上也多是打老了仗的精锐战兵——有些是世代西军,有些则是靖康年来一路厮杀过来的精锐!尽管如此,他们却也是第一次见到这般阵仗,砲战仿佛没有尽头,每日都是几百发砲石泥弹划过天空对射。
石弹用完,便换做晒干的泥弹——那些泥塑的弹丸里面还能掺杂着各种铁蒺藜或者淋上火油点燃,溅射开来对周遭军士也有着相当杀伤!
刚刚金军一轮砲车齐射,明显是朝着城头宋军那些刚刚架起来的砲车和床子弩而去。
这些金人,如此看来也开始惜命!在济南居然打着拼消耗的主意,先将宋军砲车打光,才会扑城!
这几乎就是守军最愿意看到的情况!
反正他们这京东路集群,如今最主要的任务便是拖住东路金军南下的脚步。完颜挞懒既然愿意展开大军与他们围着济南坚城厮杀一气,她赵璎珞自然也不在乎奉陪到底!
正等待间,城头传来一阵砲兵们的呼喝,片刻之后,一排橘色的火球,拖着明丽的尾焰缓缓划破了黑沉沉的暮色。从壕沟中望去,就好像是有道士做法,向着金军阵地放出威力巨大的仙术。
这样的战争,同样是他们这些见过不少战阵的宋军老卒也未曾经历过的……
如果从高空俯瞰下去,围绕着济南城东、北两面城墙之间的土地已经变得坑洼不平,到处都是破碎的攻城器械,而双方兵马的实际伤亡,按照此前宋金交战的标准来看却只能说是轻微。
金军顿兵于济南城下接近十日,只在砲车掩护下,驱赶着签军、辅兵发起过一次大规模的扑城。只是他们还未摸到羊马墙便被宋军箭雨打垮,之后双方便陷入到这种枯燥但残忍的砲石对射之局。
宋军的幸运之处在于,他们拥有一个目光远超时代的统帅,他也许并不如何精通这种巨大且笨拙的攻城器械的制造与使用细节,可他对于这种器械突破性的战术运用,却极大地改变了这场战争的面目,甚至于影响了其后几个世纪宋军的军事思想!
城头守军以火油弹集中轰击对面金军阵地,除了制造混乱之外,也未尝没有替他们提供些许微弱照明的意思。
赵璎珞见状拍拍那位带队指挥使的肩膀,咧嘴笑了笑:“孟二爷,沈迟那小子靠得住,之后渗透突击的活计,可就看老哥你的了!”
那指挥使只批着一件胸甲,带了顶兜鍪。他的腰上还琳琅挂着几个陶罐,手里还正摆弄着一个火匣。而他身后,百余精锐也是如此装扮!
——这显然是此次突击的主力!他们在这刚刚降临的夜幕中,打算趁乱以一场这个时代从未有人发起过的疯狂战法,将金军呈威了一整日的砲车阵给端掉!
“殿帅如何不放心俺?从邓州跟着老总管一路杀过来的,咱们难道还惧了金人不成?”孟指挥淡淡地说了一句,将火匣小心收拢在怀中。
可他先是看了看前方愈发黑暗的战场,又看了看站在自己身侧,神色严肃的赵璎珞,忽然从自己怀里又拿出一纸信笺,眼神里还带着几分不好意思的笑:“殿帅,那个……俺之前在临安……讨了个婆娘……出征的时候已经有了身孕。我这临阵前写了封家书与她,还没发出去……
其实俺不想写这些玩意儿的,军中都说上阵前留这些话不吉利……只是俺看着手底下这些小崽子一个两个都留了些话交给同乡,这临阵前我还是想着备个万一,却不知着谁带回去了……
殿帅……若是……若是俺此番不巧殉了国,可否劳烦殿帅,替俺转交?”
他这一席话说得乱七八糟,说到最后似乎自己也不知究竟想说什么。可他也没等赵璎珞回话,大着胆子将这信笺塞到她手中。
而后这位指挥使一挥手,敏捷地从一处缺口翻出壕沟,他的身后,是大队宋军在黑暗的掩护下芬芬翻过残破的羊马墙,在砲石车巨大声威的掩护下,匍匐着向金军阵地摸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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