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阴冷的天空飘起了零星小雪,顾渊冲着她笑笑,从楼阁的阴影中走了出来。
这位野心勃勃的权臣,今日一席黑色衣袍——上面还用细细的银线,绣着飞舞的蟒纹。他难得带着些许温暖的笑意,望向周遭正自打闹作一团的麾下军将,也没有叫停他们的意思。
他穿过人群,直走到这位天家帝姬的面前,对上她的目光,手还是忍不住又如当年那般,轻抚下一朵飘落的雪花:“愣在这里干什么,你不落座,这些夯货,哪个敢坐?”
赵璎珞似乎也一下子反应过来,她仰起头,轻踮起脚尖,将眼睛眯成月牙似的形状,浅浅地笑着,甚至还伏到顾渊耳畔,故意压低了声音:“顾相公……你冤枉我,今日这里的兄弟们等的可是你。”
她说罢,收起韩世忠送给她的那剑穗,轻盈地转身,走向一旁的座位。
顾渊看着她的身影,无奈地摇了摇头。而后拍拍手,院落之中,早已准备好的仆役们流水一样进来,为这些从各方战线被召回的年轻军将们支起烤架,而后升起火来。
这些都是顾渊从自己家中借来的人,他们流水似地往来穿梭,将整只整只的羔羊,撒好南洋运来的辛辣香料,在火上烤炙。
火焰跃动着,不多时便将羔羊肉烤得金黄酥脆,油脂滴到火堆之中,便是一阵噼啪作响……
四溢的香气,将这里的气氛烘托得更为热络!
耶律明浦带着那些契丹军将,甚至开始围着火堆唱起了歌。那似乎是他们契丹人的歌谣,带着北地天然的雄浑与寂寥,也唱出这些失去了家国又寄人篱下的男儿心底最深处那点牵绊。
“侯爷……”虞允文虽然被刘国庆灌得醉醺醺的,却还是警觉地凑上来,用询问的目光看向顾渊,可后者只是摇了摇头。
“随他们吧……”他轻声说道,“待拿下燕云……待这天下匍匐于咱们剑下,又哪里还分辽宋?这些儿郎何尝不是咱们自家兄弟!”
而平日里与他们打交道较多的韩世忠见了却又不安分起来,他这时已经喝了些酒,借着酒劲拔出自己佩刀,随便寻了一处连廊的柱子,便以刀击柱,扯着自己那破铜锣似的嗓子,带着麾下一群军将,冲着那些契丹人高歌起来。
词曰:
万里黄河,
淘不尽壮怀冬色。
漫说秦宫汉帐,
瑶台银阙。
长剑倚天氛雾外,
宝光挂日烟尘侧!
向星辰拍袖整乾坤,
消息歇……
这歌声慷慨激昂,当即便压过了契丹军将们满腔的悲凉,自有一股壮烈之气,喷薄而出,惹得在场汉家军将更是纷纷拍手叫好。
已在上首坐下的顾渊听了却愣了愣,看向一旁落座的赵璎珞,只觉奇怪:“这泼韩五什么时候也学会填词了……”
“泼韩五封侯拜将,早不是延安府里那赌鬼,手里有些闲钱,托他人所作又何尝不可?再说,这汴京城,曾经那样多的文人墨客,如今可不知多少削尖了脑袋想要能攀上这些从前看不上的军将武臣……”赵璎珞说到这,端起面前酒杯轻轻啜了一口,忽然说,“顾渊——是你改变了这一切。”
“是么?”顾渊想了想,也没有再把话接下去,而是默默提了一杯,一饮而尽。
这也许是顾渊这个团体军兴三年以来第一次聚首,也是这群终日顶在宋金战争第一线的男人们第一次卸下肩上山河之重,能够在一起放开了开怀畅饮。哪怕天气不佳,可既然顾大侯爷酒肉管够,他们这些聚首在此的军将们自然也不会客气……
眼见这样的气氛已经弥漫开来,顾渊也懒得再摆着架子去去发表什么讲话感言,只是勉力招架着这些麾下酒蒙子们车轮战似的敬酒。
刚开始赵璎珞还在他身旁,替他挡上一挡,可三巡之后,身旁红衣佳人也不知去向,只留下顾渊孤军奋战,一阵冷风吹过,酒气彻底翻了上来,让这位顾大侯爷也只觉有些醉了。
“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沙场秋点兵!”他吟诵着记忆中的词句,软软地半坐半躺在垫子上,望着那些战阵之上统领千军万马的男人在这半晌瘫痪间的醉态。
——望着他们的放纵、他们的不羁、与他们的高歌;一面感慨,一面又摸向自己身旁想要寻一壶酒,再添一杯。可好不容易摸到,那酒壶却被人先端了起来。
一员面沉如水的年轻军将不知何时站到他的身边,不动声色替他斟满,却犹豫着没有将杯子递过去,反而有些担心问道:“侯爷……侯爷可是不胜酒力?”
“是鹏举啊……”
顾渊抬眼望了那人一眼,他一双大小眼正盯着自己,流露出深深的忧色。深沉的心思,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按理说这位年轻得出奇的一方帅臣,被自己外放出镇方面,应是少年得志,叱咤纵横的性子,不知怎么却在这一年里变得愈发得沉静稳重,甚至是有些疏离……
即便在今日这般场合,他这位顾渊之下排行第二的重将,却也等到酒酣之后方才现身,端着杯酒,心底藏着的话,却迟迟没有勇气问出来……
顾渊见状,轻轻苦笑,率先开口:“鹏举不必介怀什么——我依然是当年淮水奔袭时那个小小的、狂妄不羁的节度。我许你一场马踏贺兰的功业,也不会负了你的精忠报国!”
岳飞听他这样说,也是一怔。
他慌忙递过酒杯,眼神对上顾渊——这位侯爷眼中缭绕的朦胧酒意仿佛在一瞬间消散,目光锐利如鹰雎,又狠绝似孤狼……
“侯爷!飞并非疑侯爷……”这员年轻的帅臣刚想解释,却忽然反应了过来——马踏贺兰,“侯爷这是要对西夏用兵了?”
可顾渊的回答却被一阵急促的琴声,还有周遭同袍们高声喝彩打断了。
二人循声望去,居然是刘锜不知从哪里搞来一张琴。
这一向冷静的兵痴此时也喝得半醉,幕天席地坐在雪中,拨弄起琴弦——他的琴技显然也得到过名师点拨,娴熟之外,更多了挥斥方遒的军中豪壮!只轻轻拨了个前奏,便让人觉得。仿佛听到千军万马的金铁嘶鸣,伴随那旋律,是根本压抑不住的热血在澎湃涌动!
紧接着,便是一声长剑破空的清啸!云纹钢的剑锋荡开零星飘落的雪花。赵璎珞一席红衣,踩着这壮烈的破阵之曲,舞剑、踏阵、步入这属于男人们主宰的天下!
“好!”周遭军将,一个个都拍手喝彩起来。
而顾渊则借机摆了摆手,轻描淡写间打断了岳飞的追问。
“璎珞的剑舞……我也是第一次见的。”他淡淡说道。
岳飞如何还不明白他的意思?
顺着这位侯爷的目光望去,此时汴京的天色已经很是晦暗,却反将这处院落衬得更加热络。火光、剑光、琴声与欢闹交织。
那些已经在历史中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乱世名将,他们的身影也仿佛在凝在这一瞬,有如一幅缓缓展开的画轴:
刘锜抚琴奏曲,韩世忠击柱而歌。刘国庆给张泰安切了只最肥的羊腿,王德同张伯奋搂在一起,还不停推杯换盏。还有……张显、牛皋、王贵、汤怀……那些同自己一道起家的兄弟,这时正举着酒壶唱着胸口,也不知在唱些什么……
而这幅画卷的中心——顺德帝姬剑气纵横决荡、旋身起舞,那一抹红色的身影越转越快地、越转越快,到最后让这年轻的帅臣也根本分不清,究竟是像热血、还是火焰……
……
注:韩世忠唱词为其所作的《满江红》上阙,略有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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