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赵璎珞红衣剑舞、完颜昌拂袖离席的几乎同一时刻。
西夏皇帝嵬名乾顺正伏在皇宫后的地砖上,虔诚地等待。
在这一年的最后一日,这位夹在宋、金两个万里大国之间的皇帝,还有他治下那号称二十万带甲之士的大白高国,似乎也终于到了做出抉择的时候。
火盆里不住地发出阵阵难闻的气味,间或还有骨骼爆裂的声响——那是占卜的龟背正被火焰烤炙。王国的巫祝们饮下魔药,在火盆前跳着令人难以理解的舞蹈,据说那样他们便能与神沟通,看清未来的凶吉……
只是这一次,他们已经祷告了太久的时间……
就如这位皇帝,也在宋、金之间踌躇太久,无法下最后的决断。
突然之间,为首的巫祝喉咙里发出诡异的声响,整个人在一阵疯嚣的呓语之后便直挺挺地瘫倒在地上,他只是抬起自己那双被药物浸泡腐蚀得黑漆漆的手,指着火盆、冲着嵬名乾顺凄厉地叫喊:“神启……那便是神启!”
说罢,这位大巫祝便莫名地晕了过去,无论周围人如何推他、唤他,皆是徒劳……
嵬名乾顺迟疑地起身,活动了一下酸涩的肩颈,方才望向那犹自燃烧的火盆,盆中龟背已然焦黑裂开,他着实是参不透什么神启……
而自己的族弟嵬名察哥则要简单粗暴得多——这位事实上统领着西夏兵事的亲王早已不耐烦地站起来,一脚将那火盆踹翻,而后从中取出几乎断做两截的龟背,冷哼一声:“别唤了!一个装晕的人,你们唤得醒么!”
他说着,又将那焦黑的龟背扔到地砖上,看着已经站起身来的皇帝,语气上倒是恭谨了几分,却多少有些不满:“——什么巫师通灵、卜问凶吉?哪一次不是顺着咱们的意思在妄传神意?一旦咱们着实没了主意,或者看不清结果的事情,这些人便开始装神弄鬼……皇兄!这等没有真本事的巫祝,咱们养来做什么?”
他说着,还上脚在那龟壳上踩了踩,靴子轻易碾碎了龟背,就与他征战时踩碎的那些焦黑头骨并无二致。
周遭那些巫祝们几乎是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切,他们有些是实在太过错愕,有些嘴唇翕动着,看来是想斥责这位皇家亲王的渎神之举,只不过看了看人家腰间那柄刀,终究是觉得自己的信仰,或许没坚定到能够挡住这位将军的刀锋,所以最终还是默默地将脸埋在面具之下,退了回去……
“胡闹!”
嵬名乾顺瞪了自己这位族弟一眼,不过也没有苛责什么。他看了看还直挺挺躺在地上那位大巫,苦笑着摇摇头。他一面着人端上大把的铜钱,送到他们的面前,一面又招来亲卫,示意将这些巫祝们礼送出宫……
待到全部的喧闹尘埃落定,这位西夏皇帝方才长舒一口气似地看向嵬名察哥:“你以为皇兄便想每次都走这么一个可笑的过场么……实是祖宗流传下来的规矩太盛,每到军国大事,必卜问吉凶。若只靠着这些龟背骰子,我们便能参破咱们这一族、乃至一国上下的命运,那又何苦去问刀兵?”
嵬名察哥一愣,慌忙按着刀环视四周,却见周遭早已被亲信侍卫清空了闲杂人,只留下他们兄弟二人在这殿内。
“宋人、辽人、金人……还有吐蕃回鹘、西域诸部,这天下怕是要大乱起来,咱们大白高国立国近百年,虽然一直在宋人兵锋之下屹立不倒,却难保这一次能独善其身……”
嵬名乾顺背手向着皇宫深处走去,而他那位族弟会意,也是急忙跟上。
“如何难保?”嵬名察哥有些奇怪地问道,“皇兄不是已决议联金抗宋了么?咱们与南面大宋交兵百年,还怕了他们不成?河湟之地支应不了大军、不足为虑,皇兄只要给我三万兵马,堵住横山那几个口子,宋军来得越多,死得越多……剩下事情,无非如这百年来列为先皇所为,看着宋金厮杀出个结果便是!”
“等个结果?”嵬名乾顺听到这里,脚步为之一缓,“察哥你打起仗来的确是一把好手,可这大略上,终究还是差了半着啊……”
“恕臣弟愚钝……”嵬名察哥连忙恭谨地低头拱手。他虽然是西夏宗室里的耀眼将星,这些年南征北战,抵御宋、金当世两个万里大国,可在自己这位兄长面前,总有一种被他算尽的感觉。这也是为何他虽手握大军,却依然对自己这位兄长死心塌地的原因。
而他的兄长也不与他卖关子,领着他向深宫走去,边走边说:“宋金之战当决这天下归属,察哥觉得是也不是……”
“是……”嵬名察哥当即点头,没有半分犹豫。
皇帝看着他的样子笑了笑:“——宋、金之间,孰强孰弱?察哥又以为如何?”
这一次,这位西夏第一名将思虑片刻,方才慎重开口:“这……宋、金各有所长!只以兵事言,金军大约仍略胜一筹。但……他们不是已经议和?据说互市、海商都搞得热络,咱们国中不少豪商大族看着那等生意都眼红得紧,甚至也想着与大宋重开商路,向西面做些生意呢……”
“最多是摆在明面上的兵马还能略胜一筹罢了,暗里实力,大宋可是一天强似一天!”嵬名乾顺打断了他,目光如灼,“其实,自大辽覆灭、宋金开战以来,我之所以迟迟难下决断,便是因为这等关系。大辽垮得突然,咱们不过是因为金军兵锋南下攻宋,方才能偏安一隅……我大白高国,为商路之始,西域锁钥,咱们这等重要的位置,那些大国但有余力都不会放过!只有两不相帮,坐看他们两国交兵绵延不绝,甚至百年千年,耗尽全部的元气,与我们来讲方才是最好的结果!”
嵬名察哥仔细想了想,禁不住点了点头,应了一声:“皇兄远略……”
“可如今,局面又不一样了!”嵬名乾顺继续道,“若说一年前,汴京之战不是这般结局,宋金之间,怕是还有很大可能谁也吞不下谁,谁也灭不掉谁,只能这般僵局。但南面那位顾侯一战倾覆十万金军,一切就都变了……别看金人放回那二位皇帝、宋人也放回了完颜宗翰,表面生意往来一团和气,怕是背地里都心存着再起战端的意思。
——完颜家必然不甘心惨败一场;至于那位顾侯爷,既然已把持了大宋朝政,怕也不是什么善罢甘休之人……而且宋金之间,若以国力论,已然是宋胜金负的局面!”
他这一席话掷地有声,只叫嵬名察哥心头一惊:“那皇兄……咱们如何还要与金人定盟?”
“如今之势,他们完颜家就算能击败宋人,灭了那位横空出世的顾侯,怕是也元气大伤,再也无暇顾及我大白高国……可若是咱们如今便站在顾侯那边,落井下石灭了完颜家,你觉得……以那位侯爷的野心,十年之后这世上可还有咱们立锥之地?怕是待待宋金之间分出个结果,于我大白高国,便是灭顶之灾!”
他一口气说完,二人也已走到皇宫尽头。
这位大白高国的第四代君王,等着侍卫亲军推开门扉。这时的兴庆府,太阳已经西沉而去,天光暗淡,宫城之外的街巷上,治下的臣民早早地便已回到家中躲避塞外冬日的严寒,城中几条长街,不过只剩一片灯火阑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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